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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兴四十三年二月,顾重阳去潭拓寺给母亲沈琼枝做了法事,回来之后就脱下了丧服,换上了正常女儿家的衣裳。二十七个月的孝期终于守满了。
郝邵阳兴冲冲地来找顾重阳,见她穿着鹅黄色的八吉祥朵花纹立领褙子,梳着双丫髻,头上戴着一个镶水晶宝石的发箍,明眸皓齿,人比花娇,甚是美丽可爱,不由就看呆了。
重阳她长大了,也更加漂亮了。他可真是有福气,能娶到重阳表妹这样漂亮可爱又有智慧的女子做妻子。
他的脸蹭地一下子涨的通红,重阳一定会同意嫁给他的吧。
怎么突然就脸红了,何时变得这么害羞了,顾重阳不由好笑:“天天都见面,你是不认得我了。”
“天天都见面,重阳表妹越来越漂亮,今天格外好看。”郝邵阳回过神来,笑呵呵道:“终于除服了,我等这一天,头发都等白了。”
他说的是真心话,守孝期间不能议亲,他一直等顾重阳孝满。等了这么久,终于孝期满了,他光想想就高兴的不得了。
重阳表妹换上漂亮的衣服,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看。郝邵阳笑呵呵地挠头,心里美的直冒泡。
他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穿着十分华美的锦袍,颇有几分纨绔子弟的气息。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眯成一条缝,嘴巴咧得大大的几乎要咧到耳根,露出整齐的牙齿,带着几分傻气。
“胡说八道!”顾重阳笑着瞪了他一眼:“明明守孝的是我,你怎么会着急?”
“我想带你出去玩,你每天困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我都为你着急。”
“我前段时间不是还去潭拓寺了,怎么是哪里都去不了呢。伯祖母从来都不干涉我出门,也不干涉你进来找我。我在家里一点都不着急。”
“你还说呢,你除了去潭拓寺做法事祈福就是去广济寺做水陆道场,京城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你都没有去过。”郝邵阳想着以后两个可以到处去玩,语气就充满了向往:“不过,你现在总算是可以出门了,快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去哪里,是去见谁?”
向来爽朗的郝邵阳突然有些扭捏,他将手一摆,催促道:“你见到人就知道了。”
二人出了门,在庆阳侯府门前的大街上遇到了四老爷,他一脸的晦气,瞪着眼甩着袖子,气哼哼的,嘴里嘟嚷着:“真是个泼妇、祸天星,整日就回胡搅蛮缠,我顾占茗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媚才会娶了她进门,好好运势被这个灾星败坏光了。妻贤夫祸少,妻蛮夫有灾,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丹心就道:“四老爷又跟四夫人吵架了,这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闹得人尽皆知。如今谁不知道咱们四老爷娶了个母夜叉,日□□得四老爷有家不能归,有屋不能回?不用说,今天一定是四老爷又败下阵了,所以才跑出来了。”
“这是他自作自受,夫视妻为心腹,妻视夫为性命,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日子自然能过得红红火火。夫视妻为草芥,妻视夫为仇寇,针锋相对两败俱伤,这日子自然过得每况愈下。”顾重阳冷笑一声道:“四老爷能有今天,并不稀奇。他跟葛碧莲能将日子过得和和美美那我才奇怪呢。”
去年年底课考,四老爷评选的结果是最下等,失去了翰林院侍读的职位,如今闲赋在家,整日为候缺烦恼。没有了沈氏的嫁妆,他根本没有钱去打点,只好去问葛碧莲要钱,葛碧莲嫁进来,是想过衣食无忧的官太太生活的,丈夫不给她钱就算了,反而还要打她嫁妆的主意,她如何能忍得?
新婚的甜蜜过去之后,二人的矛盾渐渐多了起来。葛碧莲觉得四老爷无能不说,竟然还偷着养了外室,弄了个姚真真膈应她。四老爷却觉得葛碧莲不如刚成亲时温婉可人,一毛不拔,分明是没有将他这个丈夫看在眼里,简直面目可憎!
二人不是吵架,就是冷战,日子过得一塌糊涂。
这本就在顾重阳的意料之中。上一世舅舅以为母亲做了不体面的事情,将嫁妆作为赔偿悉数交给了四老爷,四老爷有钱,又有老太太扶持,仕途顺风顺水,葛碧莲自然捧着他。
这一世四老爷失去了母亲的嫁妆作为支撑,如今又没了官,一穷二白,虽然顾家长房次房没分家,他依然是庆阳侯府的老爷,但无奈长房崔太夫人根本不帮他,他几乎是举步维艰。
两个都不是什么善茬,自然就掐起来了。
四老爷跟葛碧莲吵架,顾重阳乐见其成。她整日无所事事,除了吃喝玩乐就是练字,要不然就是做药。每天听着四老爷与葛碧莲鸡飞狗跳,心里只觉得高兴,日子也飞快地滑过。
马车哒哒行驶在官道上,风吹过来掀起车帘。外面见不到商铺林立,而是空旷的郊野,路上也是尘土飞扬。
顾重阳掀起帘子,对外面骑马的郝邵阳道:“我们这是去哪,这都出了京城了。”
“是去我在京郊的别院,还有两柱香的时间都到了。重阳,你要是累了,咱们就停下歇息一会。”郝邵阳望着她的目光十分的缠绵温柔。
顾重阳觉得甜甜的,道:“我不累,倒是你,骑马累吗?”
“我也不累。”郝邵阳嘿嘿一笑,体贴道:“快把帘子放下来,仔细灰尘迷了眼睛。”
顾重阳微微一笑,放下了车帘。
丹心坐在车内,看着顾重阳与郝邵阳互动,心里也乐开了花。
公子与小姐一个英俊潇洒,一个貌美如花,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太相配了。最难得的是公子对小姐这么上心,说是放在心尖上也不为过。希望小姐早点及笄,早日嫁给公子,她也能早日回郝家早日与家人团聚。
很快就到了别院,丹心掀开帘子,郝邵阳站在马车边等着,亲自扶了顾重阳下车。
丹心特别有眼色地退到一旁。
顾重阳也没有客气,她把手按在郝邵阳的手腕上,扶着他下了马车。
隔着湖蓝色的锦衣,顾重阳能感觉到他热气腾腾的温度。天气并不热,甚至还带着几分春日的轻寒,郝邵阳额上有汗,不知道是骑马累的还是因为其他。
他半低着头,并不敢看顾重阳。
顾重阳可以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与英俊的五官,又是一阵叹息。真是好相貌,怪不得这么多人心心念念惦记着。
从黑漆大门进去,别院里花木扶疏,桃花吐蕊,杨柳青黄,虽然还没到姹紫嫣红的时节,但景色也十分宜人。
郝邵阳带着顾重阳一路径直到了正房后面,那里有一大片水塘,水塘里一群鸭子与白鹅正在戏水,十分欢快。
风吹来,水塘边的芦苇沙沙作响,杨柳摇摆,婀娜多姿。
“这里真好,十分有趣!”顾重阳望着水光潾潾的水面,感受到风吹过来带着桃花清新的气息,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要是喜欢,我们以后天天来。春天,我们来赏桃花,到了夏天,这满池都是荷花,我们划了小船,采荷采藕抓鱼捕虾。等到了秋天,这池塘里的菱角熟了,我们采红菱,听雨打枯荷……”
“少阳表哥,我不喜欢雨打枯荷,那虽然很美,但是也太悲了些。我们可以种几株葡萄,搭成葡萄架,茂盛的葡萄架,累累的葡萄串,满满的挂在枝头,等到了秋天就采摘葡萄,享受丰收的乐趣。”
“是、是、是。”郝邵阳忙不迭地点头:“我们还可以把葡萄酿成酒,到了冬天我们围炉夜话,用夜光杯装了葡萄酒把酒言欢,举杯邀月,好不好?”
郝邵阳描绘的明天,她光听着就十分的向往了。
“葡萄吃多了,牙会酸呐!”芦苇丛里突然传出一阵咳嗦的声音:“你这坏小子,我好好的钓个鱼,都不能安生。”
顾重阳吓了一大跳,郝邵阳已经笑眯眯地走下去,从芦苇丛中扶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了上来。
他带着斗笠,穿着麻衣,坐在芦苇丛中根本看不到他。
郝邵阳一边扶了老者上来,一边跟顾重阳道:“重阳,这是我外祖父。”
郝邵阳的外祖父?那不就是皇后娘娘的父亲,天长名士徐怀宥?
“原来是渔老!”顾重阳忙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笑着说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小女子有礼了。”
老者面露惊奇:“你认识我?”
“古有画圣画《洛神》,今有画绝作《美人》,大齐朝谁不知道渔老您一手绝妙的丹青,山水画与美人图更是一绝,画绝之名如雷贯耳,重阳岂能不知啊!”
徐怀宥,字积学,号昆渔,人称渔老,有“画绝”之名。
“小丫头,听你这么说,你一定也懂画了?”他露出了一副想要与顾重阳谈论丹青的样子。
“我不懂,但这并不妨碍我听说您的鼎鼎大名啊。”
贺润年自诩风流雅士,整日追捧琴棋书画这类的东西,他最喜欢的就是画绝徐怀宥了,顾重阳不止一次听他说渔老画的美人端庄娇媚娟秀玲珑,每一幅美人图都不一样,每一位美人却都令人倾倒,是真正懂得美人、识得美人、画得美人的高手。只可惜他成亲之后就鲜少画美人,倒是山水丹青画得比较多了。
徐怀宥哈哈一笑:“小丫头好甜的嘴。”
他上上下下将顾重阳打量一番,对着郝邵眨了眨眼,偷偷竖起大拇指,用别人都能听见的小声道:“不错不错,眼光不错,没有辜负我这几年对你的教诲。”
郝邵阳一张脸涨的通红,急了:“外祖父,哪有你这样的,会吓到重阳表妹的。”
徐怀宥伸出手,在郝邵阳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还没娶到家,就开始心疼了,果然得了我的真传,哈哈。”
他说着又笑眯眯地对顾重阳说::“小丫头,我这大外孙长得好,家世好,又知道疼人,还会画美人呢,谁要是能嫁给我这大外孙,简直就是三世修来的福气,你说是不是呀?”
他语气亲切,脸上带着期盼的神色望着顾重阳。
顾重阳不由大跌眼镜。
她以为名士都是恃才傲物,清高孤冷的,像渔老这样的名士她还是头一回见到。他两只眼睛放光地望着自己,就等着她点头。哪里是名士,哪里是像别人介绍自己的外孙,分明是兜售东西的贩婆子啊。
真名士,自风流。也许像渔老这样的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顾重阳好奇地盯着徐怀宥看,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戏谑。
这个渔老,他分明是故意逗自己玩呢。他等着自己害羞,然后好打趣自己。她偏不扭捏,偏要大大方方的。
“您老说的没错。”顾重阳微微一笑,要多得体就有多得体:“郝公子品貌一流,是人中龙凤。”
“咦?”徐怀宥瞪大了眼睛,故作不解:“刚才不是一口一个少阳表哥吗?怎么这一会就叫郝公子啦?”
“外祖父!”郝邵阳急的不行,一把拽住了徐怀宥的胳膊。
徐怀宥并不生气,而是特别认真对顾重阳道:“小丫头,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大外孙为了你还以下犯上了呢!我就说他会疼人,可没有骗你吧?”
饶是顾重阳两世为人,也有些招架不住了。她硬着头皮道:“是,是,您老说的没错。”说完这句话,她的脸也不自觉地红了。
徐怀宥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酒壶,仰头喝起酒来。
早春还有些轻寒,这别院里风也很大,酒是冷的,风也是冷的,他这样喝酒极有可能会把寒风喝到肚子里。
顾重阳就轻轻皱了眉头道:“渔老,这里风太大了,您有了年岁,又空着肚子,这样过喝酒很是伤身,快别喝了。”
徐怀宥闻言一愣,呆呆地看着顾重阳,神色十分复杂。
顾重阳心头不由一个咯噔,交浅言深,初次见面她就这般直言不讳地说渔老的习惯不好,的确很是失礼,他老人家不会是生气了吧?
不过自己刚才并没有说错,也是为了渔老好,如果他真生气,自己也愿意承担。
顾重阳心里忐忑,语气却比刚才柔了很多:“我说的是真的,您要是想喝酒,大可以把酒烧过了再喝,温温的喝着也舒服。”
徐怀宥脸色怔忪,一言不发,一丝笑容也没有。
看来他老人家是真的生气了。
“外祖父,我突然有点肚子疼,要去入厕,等会再来找您老人家。”
郝邵阳说完这句话,拉了顾重阳的手,落荒而逃。
他们没有看见,徐怀宥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一股浑浊的眼泪。
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妻。
他爱喝酒,爱游览山水名胜,脚步踏遍了大齐的大江南北,就是塞外海外他也去过,他的老妻陪着他伴着他,二人不离不弃。
他爱喝酒,别人都不敢管,只有老妻才会劝他少喝点,只要老妻才会这样直言不讳地对他唠叨。
可现在,老妻去世了,就留下他一个人。这这才发现自己老了他这才发现再也没有人陪他,再也没有人对他唠叨了。
两个女儿一个是皇后,一个不在了,一个外孙却是个粗枝大叶的男孩子……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第一次见面就对自己这样耳提面命,他不是生气,是感动,觉得心里暖暖的。
老妻啊,你看,咱们的大外孙多幸运,找了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孩子呢。他们两个跟咱们两个从前多像啊,一样的两小无猜,一样的情投意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