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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天意弄人
张卫东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拆除掉左腿的石膏,医生让他站起来走几步试试,他一站起来，直接就走出了诊疗室,越走越快，片刻以后奔出了医院的后门。张卫东拐进了小巷,进入一间简陋的小卖部，叫老板拿了一包红色万宝路，拆开包装狠狠地吸了一口。
老板看他这般猴急，便取笑道：“小伙子，在医院里呆久了,烟瘾犯了吧？”
张卫东回答：“还好，早就戒烟了。”
老板莫名其妙地看着张卫东。
张卫东丢下烟钱，扭头就走,他确实憋得很久了，胸口像膨胀得随时会炸开的气球。他掏出手机，拔掉了电池，拆掉了电话卡，再统统扔进垃圾桶里。
他叼着第二根烟越过马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当周丽等人发现张卫东偷溜出医院，已经是大半个小时以后的事了。他们怎么找也找不到张卫东，更不会想到，这家伙早已坐上了长途汽车。
张卫东像一个逃兵，他把自己放逐了，没有目的地。
世界那么大，可以去的地方那么多，远离尘嚣，以一个过路者的角度漠然审视自己。他并非逃避现实，虽然现实真的很残酷，所以他太需要时间和空间了，留在熟悉的环境里，只会让他当局者迷。
张卫东走后的第二十天，专辑如期上市了。
刚开始销量并不好，银黑色的简单封面，夹再一堆色彩缤纷的专辑里并不起眼，因为缺乏宣传，没人知道帝国乐队是什么东东，只有拿起来认真看，才会知道主唱叫张卫东。
可是后来这张专辑被带上了访谈节目，影帝何以安亲手拿着它，大力推荐，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把这张专辑夸得仿佛天上有地下无。
何以安成名得早，近十年来已经是半退出状态，每年只拍一两部自己看得上的电影，一两个高端产业的代言广告，低调的稳坐在影帝宝座上。他突然如此大张旗鼓的卖力宣传，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成功的引起了人们对这张专辑的关注。
这是一步险棋，很容易引起反效果，这张专辑真有那么好吗？明显不信的人比较多。
而何以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说得越夸张，那些尖酸刻薄的乐评人越是按捺不住，非得挑出一些毛病反驳他的言论。于是很多杂志和报纸都提到这张专辑，有褒有贬，其中不乏深层解剖和分析。
其他专辑都是一上市大卖，销量随着时间往后降，而这张专辑却完全反着来，一开始几乎无人问津，二十天只卖了不到一万张，到月尾那几天突然销售一空。
并且在下个月加做之后，第一周就热卖十万张，第二周八万张，华丽丽的逆袭上榜。
有记者询问何以安：“你跟张卫东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如此看重他？”
何以安向来不太搭理记者，这次却破天荒的停下脚步回答：“我在节目上说过了，我跟他合作过，非常欣赏他的为人和音乐。”
记者马上抓住机会问：“对于张卫东做过的那些事，你也欣赏吗？”
“你是指吸毒和伤人那些事？”何以安毫不回避，直接挑明了话，笑笑说：“我毕竟不是当事人，和他的交往也不深，但是人谁无过，他已经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大家不妨宽容一点。”
“你都这样说了，真的交往不深吗？”
“是呀，我不会唱歌，他不喜欢演戏，以后应该没什么机会合作了，真可惜。”
“那你支持张卫东复出吗？”
“支持，可是我猜他不会复出。”
“为什么？”
何以安没有再回答，整了整衣领，顺着红地毯，昂首阔步走入颁奖礼会场。
半年以后，张卫东看到了这段采访的画面，心里只有两个字——知己。
可是这时的他并不知道，对于自己的专辑销量突破三十五万张，比日本的白金唱片标准还高出十万有余，同时上了好几个音乐排行榜，下载榜和销量榜等等。
张卫东已经远离了繁华，正在佛教圣地西藏，一座接着一座的寺庙流连。
他一边清修一边反思自己的人生。
自己这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像受到了某种诅咒，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安好，小虎死了，大虎失去了弟弟，而萧君故……也因为自己犯下弥天大错，背负了一条人命。
佛说，一切皆有因果。那到底谁种下的因，才有了今天的果？
张卫东不知道，很多事情他都梳理不清，憎恨的人一夜之间变成了亏欠的人，这荒谬的世界！
过完年的那一个月，西藏大雪封山万物萧条，张卫东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了。回到那个支离破碎、又乌烟瘴气的人生里，继续走该走的路，负起该负的责任，等到婶婶安然终老，他才有资格四大皆空常伴青灯。
他风尘仆仆的回到广州，果不其然，收到了狂风暴雨般热情的见面礼。
前来接机的大虎，把所有会的粗话都用上了，像泼妇一样往死里骂他，骂得自己眼圈发红。周丽没有来接机，第二天却丢下工作找上门来，闭口不言，扬手送了他一个大嘴巴，打完之后甩头便走。
张卫东垂着脑袋默默承受，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他当初一走就是三个月，还毫无音讯，有今天的下场完全是活该，短期内这两人都不会给自己好脸色。
张卫东剃掉胡须，剪掉过长的头发，把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样就去了疗养院。
他在外地游荡的期间，一想到自己丢下婶婶，让对方孤伶伶在疗养院过年，就会心生愧疚。
他想把婶婶接回家，好好的陪伴对方一段日子。
结果出乎意料，想不到婶婶不肯跟他走，嘴里一直嚷嚷着：“你走开，我不认识你，我不跟你走，我要等东子……”
张卫东握住她的手掌摇晃，苦笑着：“你看清楚啊，我就东子。”
婶婶眯起眼睛看了他半晌，不停摇头：“你骗我，你才不是我家东子，走开。”
张卫东无奈极了，嘴皮都说破了也说不动婶婶，又不能直接把人扛走。
就在他束手无策的时候，萧君故来了。
两人看见对方，同时一怔。
在张卫东看来，萧君故更显老了，记得上次见面只是发鬓像沾了一层白霜，现在头上黑发中夹着一缕缕白发，若不仔细看，仿佛染了一头银灰的颜色。
而萧君故只是定定的看了他片刻，面无表情的别开目光。
婶婶却挺高兴，摇摇晃晃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眉开眼笑：“东子，你来啦。”
“……”张卫东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萧君故轻声细语地和婶婶说了几句话，就哄得对方放下戒心，甚至对张卫东笑了一下。
得知张卫东想接婶婶回去，萧君故便问：“你要接婶婶回宿舍？”
张卫东答：“我跟大虎说了，暂时还借住在那里，等改天再找房子搬出去。”
“我在上步路有套房子，离医院也很近，附近什么设施都有，你就先带着婶婶住进去。”
张卫东直摇头：“我不想再麻烦你。”
萧君故不容拒绝：“不麻烦，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婶婶年纪大了，别搬来搬去的折腾她。”
他说完就推起轮椅，沿着鹅卵石道，往疗养院大门走。
张卫东只好跟了上去：“你怎么会来这里？”
萧君故走在前面，所以看不到表情：“我经常会过来，我知道除非你在外面死了，咽气了，不然爬也会爬回来见你婶婶。”
张卫东又无语了，他真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面对这个人。
就在他闷头闷脑想着心事时，萧君故已经把婶婶抱上车，收起轮椅放入后尾箱，然后坐到了驾驶座，一言不发地等着他。张卫东上了车以后，降下车窗玻璃，掏出烟来，一根接一根吸个不停。
萧君故看了看他：“不是戒了吗？怎么又吸上了？”
张卫东一语双关地说：“鬼知道呢，有些东西你怎么折腾也甩不掉它。”
两人一路无话，车子开到上步路，停在一栋地铁口上盖的高楼前，萧君故把钥匙丢过去。
“A座2015房，你们自己上去，我还有事。”
萧君故打开车门，又说了一句：“对了，我跟婶婶说你是我，你看着办吧，还有最近婶婶血压偏低，你多注意一下。”
张卫东握住那把钥匙，心情再次复杂得找不到语言形容。
从前，在他们最要好的时候，张卫东曾经这样说：“叫什么阿姨啊，有时候我们俩比起来你更像她子侄，以后干脆跟我一起叫婶婶得了。”
结果那么多年来，萧君故一直没改过口，真的变成了婶婶的子侄。
他确实不想再麻烦萧君故，但又不知道怎么样推辞，甚至心底还有点赎罪的心态，如果顺从一点能让对方高兴，那就是顺从一点吧。
于是就这样，他就和婶婶暂时住在了萧君故的房子里，简单的两室一厅，看得出来装修以后没有人住过，但是家私和电器一应俱全。张卫东打电话，拜托大虎把行李送来，对方还在气头上，所以随便找了熟人代办。
也不知道萧君故是怎么办到的，婶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认定了他就是东子。这事让张卫东哭笑不得，他和萧君故的身份掉换了，婶婶总是毛豆毛豆的叫他，对他关怀备至。
不过也因为这样，他照顾婶婶更加得心应手了。
无论怎么样都好，张卫东希望未来能归于平静，但是真的能平静吗？他又充满了疑问。
但是就目前来说，他的生活确实很平静，只是麻烦一点，外出必须戴上墨镜，否则总会不时有路人甲乙丙丁跑过来问他要签名，还有请求一起合照。
张卫东每次都会拒绝，拒绝的理由都一样：“我不是明星。”
当然，很多路人会追问一大堆问题，或者表达爱慕和崇拜之情，张卫东也完全置之不理。很多事到现在他看明白了，自己一点也不适合当艺人，他过不了那种八面玲珑睁眼说瞎话的日子。他只想唱自己喜欢的歌，而然别人喜不喜欢那是别人的事，就那么简单。
平静的日子大概维持了一个礼拜，婶婶开始闹别扭了，吵着要回家，要见东子。
张卫东只好哄她，采用拖延战术，可是哄了两天怎么也哄不好了。
婶婶虽然思维混乱，但却并非无知，总拽着张卫东说：“你告诉我，东子他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为什么把我丢在这里？他一个人在外面要做什么？不行，我得找他……”
婶婶担心得食不下咽，睡也睡不安稳，本来就身体虚弱，更因为血压过低老是犯晕心悸。
张卫东没办法了，只要联系上萧君故，拜托他过来安抚一下。
他是上午打的电话，萧君故不到中午就来了，一入屋，就握住婶婶的双手，像哄孩子似的哄着：“婶婶，我来了，你想我没有？我们的家里不是漏水么，叔叔和我正在忙着装修，等弄好了我们就搬回去。你要听毛豆的话，准时吃药和吃饭，啊？”
婶婶连连点头，摸着萧君故的头发：“好孩子，好孩子……”
张卫东在边上看他把婶婶哄得服服帖帖的，心情可谓是百转千回，复杂极了。
到了下午的时候，张卫东问萧君故：“留在这里吃晚饭？”
萧君故想了想，点头说好。
张卫东原本也只是客气地询问一下，既然对方不跟他客气，只好灰溜溜地买菜去了。
他还是不擅长做饭，琢磨了半天，决定采用最简单的方法——打火锅。
当张卫东把锅底端上来，放在电磁炉上面时，萧君故看着他，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吃到你做的饭菜，”
张卫东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心虚不已，甚至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婶婶推了推萧君故：“别只会坐着等吃，没一点家教，还不快去帮忙。”
“Yes，Madam。”萧君故说出以前张卫东常用的口头禅，站起身脱下外套挽起袖子：“毛豆，有啥要帮忙的？我去洗菜？”
张卫东有点糗，无语了好一阵：“菜洗好了，去把肉丸切了吧。”
在他们学生时代，港产片非常的火热，尤其是那几部郑伊健主演的《古惑仔》，受到了千千万万青少年的追捧。张卫东也喜欢得不得了，还学了里面的台词调戏女同学，比如先吹声口哨，又说：Madam，你走光了……
这些事本来他都忘得差不多了，被萧君故这么一说，他几乎脸都红了。
同时暗恨着，自己当初怎么就像个白痴一样！
两人忙活了一阵，洗洗切切，摆好碗筷和酱料，很快就可以开饭了。
萧君故比张卫东先入座，坐在了婶婶旁边，他只能讪讪地坐到对面，浑身都不自在。萧君故不但抢了张卫东的座位，连他的分内事也抢了，完全没有碰过自己的碗筷，一边问婶婶想吃什么，一边夹菜喂她；每个动作娴熟自然，看得出来经常这么做。
今天婶婶格外开心，笑得眼睛都成一条缝了：“东子啊，我记得毛豆是不是喜欢糖醋排骨？你改天带他来我们家，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萧君故捧着碗，用勺子把豆腐戳烂，再喂进婶婶嘴里：“Yes，Madam。”
婶婶把眼睛一瞪：“臭小子，又拿我开涮。”
她嘴里含着豆腐，一说话，白色的豆腐渣就顺着嘴角淌下来。
萧君故赶紧拿起纸巾，帮婶婶擦掉嘴边的食物：“不敢了，你别着急，咽下去了再说话。”
张卫东在旁边看得不是滋味，胃口也没了，放下碗筷不言不语。
婶婶抖着手夹了一颗牛肉丸，放进张卫东的碗里：“你多吃点肉啊，你比东子还瘦，老是让着他干吗，把他惯得都不肯吃青菜了。”
张卫东应了声，边咀嚼牛肉丸边想起来，从前还真是这样，只要和萧君故在一起吃饭，基本上肉类他包了，对方负责消灭蔬菜。他粗枝大叶惯了，所以没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他们吃完火锅，张卫东负责善后，忙完就到阳台上吸烟。
萧君故和婶婶坐在沙发上，两人一起看电视，有说有笑的样子，怎么看都像一家人。
张卫东送萧君故出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很黑了。
他回头看了一下，婶婶还在看电影，可是明显已经有点睁不开眼睛了，估计过会就会倒沙发睡着，于是他迈出去把门关上：“陪我出去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