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合一(1 / 2)
夜风越来越大了……
腾空烈火炎,热浪席卷整个村子!
火光照耀在苏枣黑色的瞳孔里。
苏枣没有找到爹娘的尸体,她已无力去找,大火熊熊,家中被烧的差不多了,苏枣头疼欲裂,握着匕首走到自家门口平地往下的坡上坐下,她曾无数次看天上的火,那是红霞一片。
如今火落在了地上,一点也不好看。
苏枣抱膝将头埋在膝盖,希望闭上眼睛,一切就不复存在。
意识渐渐昏沉。
小小的身影歪倒在地,陷入一片黑暗。
疏星月明,有快马向着东陵城而去,焰腾腾的火把挂在城门口,照亮了城门口一片。
这般寂静的夜晚,有一架马车连夜出城,驾车的是位瞎眼老汉,车帘被风吹开,能见着其中两人,一坐一卧,闭目而坐者乃是个成年长须男子,至于躺在马车中的,却是个面色苍白的男童。
待出了城门,暗处很快便有人俯身驱马跟了上去,曾拱卫之势,护卫马车向着东方前行。
这一行夜行车队,身姿狡捷,勇彪若豹,一夜两场截杀,那揉弦破道者势可开山,劈刀接刃者眉目坚毅,始终不曾让车队因刺客的阻挠有丝毫停顿,前赴后继,视死如归……
待得黎明。
车中小儿醒来,只听一两声鸟鸣从头顶盘旋传来,不及睁眼,便听见车内传来惊喜而恭顺的熟悉声线。
“殿下,您醒了。”
六郎睁开眼,“云先生……”
被唤作云先生的中年男子轻轻掀开车窗的帘子,让清晨的光芒透进来,碧蓝的天空倒映在六郎眼中,光线强烈,一时让他有些想流泪。
天亮了。
苏枣醒的比六郎早。
她不记得自己何时晕了过去,只是等她再醒来,是被娘哭醒的,那时候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四周泛着淡淡的雾气,娘见她醒了,便牢牢抱住了她,泪水打在她额头,苏枣用手一抹,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爹说:“得赶紧离开……或许,等天亮会有人回来查看。”
娘哽咽着,“枣儿,走吧。埋不了的……别看了,我的儿。”
苏枣在元夫子家中取走了一本被烧毁的残破书籍,并将元夫子仰面躺好,元夫子闭目一脸安详就跟睡着了一样。
苏枣已经很久没有被爹背过了。
爹的背在这个夜晚格外高大,爹牵着娘,背着她,娘背着背篓,背篓里是还未睡醒的弟弟,一家四口,如做贼一般绕开村口。
绕山离开了这个她以为会呆一辈子的小小村落。
记忆里的一切,在她离开舟山,离开村子那一刻起,渺渺如隔舟山雾。雾里看花,想要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只能不断回忆。
可回忆,也因为痛苦,变的支离破碎。
苏大牛当年顺着漓江逃到了东陵附近,如今旧路重行,便依旧顺着漓江往西走。
这一走,就走了一个多月,路引的问题曾差点暴露,但正如当年穿进村子里的消息,外头一天比一天乱。
夏秋交接,百谷成熟,蝗灾便如传言而至。
蝗灾并不稀奇,每隔四、五年便有一起,但这一次的蝗灾且极为严重。
飞蝗蔽空日无色,野老田中泪垂血。
古来治蝗之法不少,便是有官员忙于治蝗,乱象之下也有官员更忙于“治人”,哪怕蝗灾早有端倪,地方上报的再快,朝廷未及反应,一拖再拖,等飞蝗势不可挡之时,也要晚。
况地方官员,还有推卸责任,隐瞒不报之事。
种种,终成大祸。
这般天灾,加上朝中“人祸”,已无人在意苏父一行。庄稼被啃噬殆尽,飞蝗迁移又快,便是捕来吃也不够,饿死者比比皆是,渐渐难民激增。苏枣一家混在难民中,四处漂泊。
好在苏父机警,苏枣梦中的武功也学的越发精深,尚可在天灾下护住自家。
这一年,是景和四年。
苏枣记得很清楚。
新禾未熟,青苗已被食尽,赤土累累,唯见枯茎。农户靠田为生,怎不叫人垂泪,无田可耕,恐百骨成堆。
这般天灾,朝廷本该有祭祀仪式举行,但帝位空悬,难以顾及。
先帝谥号为哀,哀帝在位仅仅四年,英年早逝,究其死因已是众说纷纭。
朝廷无皇子,当务之急自然是继承人的问题。
当年求仙问道的顺帝有六子,皇后所出嫡子两人,分别是后来承袭大统的二皇子,也就是哀帝,与因宫内失火夭折的六皇子。其余皇子中,大皇子为宫女所生,身份低微,又在一次围猎中落马身亡,哀帝继位一年后,三皇子落发出家当了和尚,四皇子急病而亡。
因而继承人这个问题,问题很大。
当年三皇子落发出家后,便有朝臣开始慌了,但当时还能说服自己:稳住,陛下还年轻。四皇子也还在呢!
等哀帝病了,四皇子没了的时候,朝臣进一步慌起来,但当时还能互相说服:稳住,皇后悉心照料,帝后感情和睦,一定马上就有好消息!
终于哀帝缠绵病榻,大部分朝臣急了!少数知道当时哀帝装病的朝臣,还胸有成竹,觉得别急,等稳住朝堂后,会更稳妥。
最后,哀帝忽然暴毙。
现在面临的局面便成了:哀帝无子,膝下空空。
朝廷如今以辅政大臣严崇为首,坚持择一宗室之子过继于皇后膝下继承大统,但向来被讽刺为“墙头草”的宰相张正粱却有不同意见,他坚持劝说三皇子还俗。
可惜三皇子闻言当天,便决心闭关,未修得佛法高深绝不出去,十把大铜锁锁住房门,就差没把自己关进锁芯里。
张正粱也只好悻悻放弃,严崇得闻此事,开怀大笑。
严崇出身将门之家,精通骑射,臂力极大,曾为顺帝近卫,颇受重视,然一意媚上,窃权罔利,在顺帝晚年,大力支持顺帝求仙问道,邀宠固位。顺帝临终念他“殚竭忠忱”,诏令辅政,为辅政大臣辅佐哀帝,短短四年,权倾朝野,纲纪紊乱。
辅政辅成这样,就是百姓都能背地里骂一句“贼臣”,更有粗俗者,一句“辅了个屁!”道尽个中真味,更别说朝臣。
哀帝继位之初也不是没想过整治,奈何朝堂之事盘根错节,哀帝英明早露,不及半年,便生急病,再难处理政事,缠绵病榻四年后,一命呜呼,之后“贼臣”一说,便于市井传开。
晴天一声霹雳。
大雨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屋檐下,宰相张正粱,正抚摸着自己的胡须看天,那双饱含疲惫的深瞳上是皱成凸形的稀疏眉毛。
张正粱如今已年七十三,曾任礼部侍郎,检校太傅,同平章事,顺帝在位时因直谏被贬,后来干脆辞官回家养老,如今年岁这般高了,重新起复回到朝堂,也是逼不得已,想到哀帝英年早逝,他便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又想到今个在宫中的事情,他便又长长吸了一口气。
再想小辈传来的消息,一口气又长长飘了出去,一呼一吸,颇有养生之道。
身后的人见他半天不说话,忍不住开口:“大人,如今可如何是好?”
“哪有什么好,没好啦!天灾人祸齐全的很,还想讨个好?”张正粱已是古稀之年,行事想法过了这许多年,早就拐了个大弯,多了分孩童般的随性,此时明知局势紧张,他还要颇为嫌弃的在心里念叨一句:坑死老夫了!
哀帝初继位时候就颁旨请他回来,太张扬,后来吃了亏,一众人跟着忍气吞声,布的局还没收网,身边又出了篓子,如今功亏一篑,他也不得不在姓言的面前继续装孙子。
都这个年纪,这老脸是半点也没有捡回去。
愁啊!
身后人听他这样说便忍不住哭了,成年男子的哽咽声实在叫张正粱浑身哆嗦,“可叹陛下英明神武,却遭奸人所害!我等假意奉迎,终究功亏一篑。”
张正粱转头看他一眼,一口气堵在胸口又转了回去。
他这个侄儿,人过于刚正,说是假意,也就真能看出个假的意思来,姓严的又不是傻子,当年顺帝的心思何等难猜,严崇还能摸个透彻,岂是可小瞧之辈?只看姓严的这几年嚣张跋扈,行事依旧稳妥,兵权在握,便应该乖乖弯下腰去,半真半假的耍着,方可图谋大事。
但这般刚正的品质,暴之烈日不改色,生淤浊水不受污,赤心片片,非君子不能匹,也正因这份品质,才能吸引这么多人,默默凝聚在此。
张正粱听着身后的噪音,摸了摸花白胡须。
“六皇子何时能到?”
“约莫还有两日。”
“嗯。”当年张正粱看出哀帝看似英明沉稳,实则个性冲动没有耐心,帝王之术学了那些年本事也就那样,若非他早早提议将六皇子送出宫外藏匿,此时此刻,便是绝路了。
遂州一带,去年已有大旱的征兆,旱极而蝗,今日局面避无可避。京城还有雨,再远些,只怕……
张正粱的目光透过涟涟雨丝,向着远方看去。
如今天灾人祸,情形虽不明朗,但也是绝处逢生的好机会,但在行事之前,他还要先见一见六皇子才行。
顺帝几个儿子,他看了这么久,已是失望透顶。
三皇子有才,却过于避世,如今也只能将宝都压在六皇子身上了,若六皇子也不成器,他都这个年纪了,又何必折腾。
夜里,田间满是堆积的干柴,等点燃后,田里没有离开的蝗虫,便依着类同“飞蛾扑火”的习性,前赴后继的跳进去,“噼啪”烧得一阵焦香。
有那耐不住饥饿的人便捡了吃吃,更多是不敢吃的。
这一片受灾还没那么严重,大部分人的敬畏还无法被饥饿压倒。
“那天上的虫子,是老天爷放下来惩罚人的……”
“惩罚谁?那还用说,还不是那个……”乡间百姓挤眉弄眼,心照不宣。
最近,关于朝廷的留言越发多了。
都说蝗灾是老天爷惩罚奸佞,皇帝没了,那自然怪不到皇帝身上。剩下的,除了朝廷中正大权在握的真正奸佞,还能有谁,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苏枣往火堆里添了把枯枝,瞧着火没说话。
这一路听了一耳朵外头的事情。
有的听懂了,有的没有。
记不清自家走了多久,已走到哪里,又一夜过去,苏大牛一行行至码头。
互相搀扶着上了船,苏枣头好奇的仰头看船帆,待扬风起帆,船开动,苏枣心一跳,连日阴郁的心情都被惊讶冲散了,她俯身看两边,见船身长直,乘风破浪,不禁露出笑,天生细白整齐的牙齿在周围一众黄牙中颇为显眼。
苏枣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船下江水,水流被分开,往后看还能瞧见白浪在江水中留下的长长波纹。
到这个时候,苏枣才终于有了丝,见识到外头世界的快乐。
水流汤汤,两岸猿声不断。
云氏没坐过船,吐的天昏地暗。苏枣苏虎倒是无事,待下了船,落地的地方,明显比舟山村繁华的多。
苏枣认得镇上的字,写的是“罗绮镇”。
爹似乎在罗绮镇上有熟人,还是从前一起逃难过洪灾的老乡,按照苏大牛的说法,是“亲如兄弟”的老乡。
不知走的什么路子,苏大牛跟着老乡出去几日,花钱银将家里的身份改成了受蝗灾最重的遂州逃难来的人,罗绮镇逃难过来的人不少,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一家就有了个正经身份。
“当初让你跟我就在罗绮镇上安家,你还不乐意,如今还不是来了?以后咱们兄弟还能搭个伴。”帮了苏大牛一家的男子,名叫元屠,面目和善,眉心一点红痣,像庙里的佛陀下了凡,可惜本人却是个屠夫。
杀猪杠杠的。
元屠早年和苏大牛是老乡,当年逃难路上,因着人廋弱几次没活下去,还是苏大牛时不时将找到食物分给他,这才活了下来,便一直记着苏大牛这个兄弟。
后来他在罗绮镇落脚,跟当地屠户的女儿看对眼就留了下来,而苏大牛当时跟船做营生,去了更远的地方。
苏枣一家如今借住在元屠家中,晚间云氏跟元屠的媳妇儿唠嗑,苏枣坐在元屠家门外的街道口瞧来往的行人。
罗绮镇的路比乡间平整的多,商铺前还挂了红红的灯笼,夜里随风摇曳,偶尔有一阵饭菜香传来,透着与舟山村不同的人情味。
看了一会儿,苏枣回屋,正好听见元叔趴在爹身上哭。
“我们兄弟这都多少年没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