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上】(2 / 2)
如他所言,皇城里有神宫巍巍、有名门望族、有万花娼楼、有四衢八街、有满城富丽堂皇、有满街骈阗车马。寸土寸金,有所有人的心驰神往。可对于一个初出茅庐、血气方刚的青年,这一切都比不上一个人的名字。
口耳相传间鼎鼎大名的行间第一美人——门瀛雪。
若世上有佳人,所有男人心里唯一的答案就是门瀛雪。
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门瀛雪。
注定成为国母的门瀛雪。
自她抱着把白玉琵琶在霓裳舞阵里对引鹤亭外的氏族和帝王坐弹一首清莲乐,芳名便响彻平间。
齐豫瞧一眼帘外的天色,到墙角提了把镰刀,扎好鞋帮子,杵杵鞋跟。
乞丐说:“去哪?”
齐豫说:“干活。”
然后掀开帘,走着走着就看不太见。
※
齐豫蹲在街角,一下一下数着手里的铜板。
一二三四五六七。
又数。
七六五四三二一。
多一个都数不出。
没有钱,但不用抬头也知道这是灿烂的一天。
三三两两的御剑修士裹着一身炳焕的光,高高飘在空中,落叶似也扫过来,风筝一样吹远去。
红的蓝的黄的白的青的靛的粉的,大白天,嘭嘭嘭烟花一样的。
“瘪犊子玩意,有什么好神气的?”独眼神棍窝在阴影里,身前支着个破烂挂摊,对着漫天的花里胡哨呸了一声,“再嘚瑟,再嘚瑟?掉下来摔死你们!”
说完转头看着一脸晦气的齐豫,问:“小齐啊,你怎么了?”
小齐没怎么,小齐对着七个铜板沉默。
独眼神棍识趣转头,继续听树上燥燥的虫鸣。
窸窸,窣窣。
窸窸,窣窣——
啪。
独眼神棍抬起头。
青年杵在挂摊前。
齐豫的身体挡住太阳,把铜板往破烂木桌上一拍,看了眼桌旁积灰的风水书,开了金口:“来,我照顾照顾你的生意,给小爷算算命。”
神棍嘿嘿一笑:“那感情好。”
那边厢在竹篓里摸出个龟壳,抓起铜板在上面丁啷当啷一通响,抹开书上颇有些年头的灰渍,捻着胡须摇头晃脑:“齐豫,承平元年生人,前生获罪五逆十重,更生十方阿鼻地狱,堕为恶畜,永封人身……”
起初声音郎朗,渐渐便低了下去,看了看相貌堂堂的齐豫,沉默了两秒,冒出两滴汗。
齐豫冷笑一声。
老神棍咳:看错了看错了。
又摸了个龟壳出来,依样画葫芦一通比划。
“咳咳,你这一辈子,惠达机敏,大君之命,势起青萍而得天佑之。正所谓,福兮祸兮,聚散皆凭君落子。”
说罢有些咋舌,揉揉眼睛,摸了摸那几行黑字,又摸了摸那几行黑字:“……这是我今年来算到的最好的卦象。”
齐豫不明白:“福祸相依,有聚有散,怎么就好了?”
神棍老神在在:“大君之命啊,齐小哥,你以后说不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那感情好。”
“可不是,你个混小子,以后要是发迹了,别忘了咱这些老相识。”
齐豫就笑了。
他本神色孤凉,薄薄的眼皮,未脱少年模样,眼尾弯起来,竟顾盼神飞。
※
神棍早早地收了摊,齐豫在街脚站了会儿,慢慢往回走。
白草红叶黄花,走到破烂草棚,点燃劣质油灯。
大半个秋天里,布帘底下映出长长的一个影子。
齐豫掀开布帘,沉默地看着乞丐卧在床上,骨头咔咔支棱出来,嘴里呼哧呼哧,拉风箱似的喘。
捡来的杨木短凳上一根斑驳变形的烟杆斜放,床脚攒着撮烟灰,床旁的木柱上挂着把勺。
勺是竹节砍的勺,黑黑翠翠一个,齐豫就着泉水盥了米缸陈米粒上的灰,咚咚哐哐舀到熏焦了一半的陶釜里,底下柴火烧得很漂亮。
一锅稀饭腾腾地熟了。
齐豫托起乞丐的头,把粥慢慢往他嘴里灌。
连灌了八碗,乞丐打了个饱嗝,西子捧心状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天天年年的,只进不出个老东西,吃得比谁都多,对他不是骂就是打,要不然就是说些狗屁话。
※
连嗝屁时也一样。
※
乞丐嗝屁在一个很冷的下雪天。
烈酒烧喉,雪满游春路,一捧血撒进漫无边际又晃眼的白。
红色的雪沁着酒香。
一根枯枝一样的手臂上挑起几根青筋凸起、干瘪的手指,乞丐额上青筋暴起,嘴唇开裂,满头花白的头发蓬松而颤抖,咬字模糊不清。
也不知道他这些年吃的肉都跑去了哪里,那么大个骨架,身上却也只剩下了骨架。
指着高而威严的城墙方向,说:“齐豫,齐豫啊……到皇城去吧,那有你前世的因、今生的果……”
霜花从四分五裂的房顶漏下,齐豫慢慢擦掉他喷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看零星雪渍落在乞丐睫毛上又泪一样的化了。
他握住乞丐的手,语气很是情真意切:“要死赶紧死,说什么屁话。”
乞丐气得直骂他。
你个小l逼崽子、小l逼崽子!
骂完就咽了气。
齐豫阖上他的眼,过了会,应了声欸。
乞丐的尸体逐渐冰凉地躺在破烂瓦舍里,大大一个人,尘埃一样死去。
齐豫抬起头,从窗柩的缝隙间看见皇城恢弘的城门前伫立了数百年的那个身骑烈马的雕像。
众人行过,都需躬身行三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