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罗启尔德银行(1 / 2)
旅程既乏味,又令人疲倦。除了中途到驿站换马停歇时可以下来活动活动筋骨,其余时间,不分白天黑夜,都只能在颠簸的马车里度过。等到旅途过半,同车乘客渐渐多了起来,环境更加嘈杂。好在旅途不长,第三天的下车,驿车就把乘客送到了巴黎,停在罗谢尔罗广场的附近。这里四通八达,可以搭乘公共马车或者出租马车去往任何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葛朗台小姐,您第一次来巴黎,人生地不熟的。请允许我送您去波丽酒店。”
其实距离克罗旭公证人上一次来巴黎,也已经过去了两三个年头。但在“生平第一回出门”的葛朗台小姐面前,他自然有充当向导的底气,而且,尽可能要让自己显得熟门熟道。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
欧也妮自然不会拒绝。微笑道谢后,看着他扬手叫停了身边一辆缓缓过来的出租马车,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终于谈妥价格上去。
“小姐,本来我们也可以搭乘公共马车过去的,您瞧,那就是了,”他指着车外不远处正好驶过的一辆又脏又破的公共马车给欧也妮看,“那只要6个苏而已。但我觉得,坐这样的马车才更合乎您的贵重身份,虽然这将花费我将近两个法郎的费用。”
马车朝着目的地飞快驶去的时候,克罗旭先生觉得有必要让葛朗台小姐知道自己为她所做的一切,所以,用一种看似随意的口气说了上面的一番话。
公证人先生的这句话,其实更显出了他身上带着的那种来自小地方的斤斤计较和自以为是。在这个金钱的狂欢时代里,只有拥有私人马车才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举个例子说,在巴尔扎克的另部小说《幻灭》里,梦想靠英俊外表攀上贵妇人好出人头地的吕西安徒步在路上遇到埃斯巴夫人和巴日东夫人时,他朝她们行了一个礼,但两位贵妇人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也就是说,没有私人马车的男人,连和她们打招呼的资格也没有。但拥有一辆配了车夫的私人马车,就意味着一年至少增加2500法郎的费用。索缪城里至今还没哪家人拥有自己的马车,连处处高人一等的格拉珊家也舍不得花这个钱。所以,克罗旭先生现在说出这样的话,也就不奇怪了。
“再次感谢您。车费我自己可以付。”
欧也妮的唇角微微向上翘起。
“这怎么好意思呢……”
一番推却之后,见女继承人并无收回这话的意思,公证人很快就决定听从她的。
马车停在波丽酒店大门的街边。欧也妮表示不再需要他的帮忙。公证人目送她的背影进入酒店擦得亮闪闪的玻璃门后,转身立刻去找附近最近的一个公共马车停靠站。
他自然没什么交情好到可以让他去白吃白住的巴黎亲戚。这一趟有点莫名其妙的巴黎之行,虽然让他从欧也妮那里收到足足800法郎的报酬,远远超过她父亲所能给他赚取的公证佣金,但他绝不愿意花一个晚上10法郎的钱去住这样的酒店。他打算坐公共马车到东区的莱迪吉街。那里有家他从前住过的小旅馆,一晚上只要10个苏,还包一顿早餐。虽然房间又旧又破,早餐也冰冷无味,但睡哪里不是睡,吃下去的终究要拉出来,所以为什么要花这种冤枉钱呢?——这一点,也再次证明了一件事,小气和算计原本就是索缪人的共同特性,只不过葛朗台把这一点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独孤求败的地步而已。
————
波丽酒店标间一晚上10法郎。这个价位要是放在东区,那就是顶级豪华酒店的住宿价格。但在这个地段却毫无亮眼之处。欧也妮之所以选择这里,一是不想引人注目,二,主要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它距离罗启尔德巴黎银行非常近。步行过去五分钟,就能看到高高悬挂在银行大门前的罗启尔德家族标徽了。
显而易见,刚步入酒店大厅的这位女客人丝毫没引起任何人的关注。甚至,当遇到迎面挽着男士出来的连在发鬓处也要扑一层细细香粉的女客人时——她们中大多其实只是交际花之类的角色——她们瞥见欧也妮头上戴的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帽、身上那条明显表示主人来自乡下地方的不合时宜的裙子以及她脚上那双灰扑扑的粗帮平跟麂皮靴子时,精致描绘过的漂亮眼睛里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了鄙视而嫌弃的表情。
倘若欧也妮还是从前那个刚从索缪城里出来的乡下姑娘,现在,当她置身这个明亮堂皇的地方,看到精致得像从时尚杂志画片上走下来的男男女女,看到接待处表情冷淡爱理不理的接待员的那张脸时,她一定会羞涩而自卑地低下头去,犹豫着该不该往回走,好退出这个让她觉得完全无法适应的陌生地方。
所幸她不是了。
她自若地告诉接待员自己需要一个最靠走廊里的清净标间,用现金支付了房钱,最后,当那个看起来似乎不大乐意替她服务的小伙子帮她拎着简陋行李停在房间门口,用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等她摸出一两个苏给自己当小费的时候,她递出了一个五法郎的银币。
侍应生的眼睛猛地被银币给点亮,立刻站得笔直。接过之后,毕恭毕敬地鞠躬弯腰。
“葛朗台小姐,我的名字叫做兰特。非常荣幸能替您服务。在您停留在此的期间,倘若您有任何方面的需要,请尽管告诉我。我从小长在巴黎,没有我不认识的地方。我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为您服务!”
“好的,兰特,”欧也妮笑了笑,另外递给他一个银币,“我需要今天出版的所有与商业有关的报纸。麻烦你去帮我买来。另外,明天开始,直到我离开为止,每天都记得替我送过来。”
她进了房间,关上门,阻断了门外侍应生那道因为一个银币而变得充满崇敬的视线。
这一趟,估计至少要停留半个月。用区区一个银币让兰特这种虽市侩却能干的旅馆侍应生乐于替自己跑腿,让自己省事不少,非常值。
发了笔意外小财的兰特按照女客人的要求急忙跑出去买报纸的时候,心里还在费解地猜测着,“居然要我去买商业报!难道不该是最受女人们欢迎的指导如何打扮的时尚读物《妇女时尚》才对吗?”
“一个奇怪的外省来的有钱乡下小姐!”
最后,他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
第二天上午9点,罗启尔德巴黎银行大门刚刚打开的时候,欧也妮的脚步恰好停在了银行大门前的台阶之下。她是五分钟前从波丽酒店出发,散步一样地步行过来的。
事实上,目前更具知名度和公信力的法兰西银行就在同一条街的街口,这里过去,几百米就到。她也曾考虑过到法兰西银行。但最终还是选择这里——比起法兰西银行,这家八年前才刚刚落脚巴黎的私人银行在抵押贷款方面的手续更为简便,收取的利息较前者也要低一些。
九点半的时候,她进入了罗启尔德银行放贷部的办公室,坐到了一个长着双蓝色大眼睛的年轻男人对面。他叫杰姆·史密斯,是个英国人。事实上,欧也妮对他非常熟悉。因为从前最后的那几年里,当时已经升任银行总经理的史密斯每年都要亲自跑到索缪的那座破房子里去拜访自己的那位顶级VIP客户。当然了,现在他完全不认识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位年轻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