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6章(1 / 2)
顾朝明只想甩抹布走人,但他没有。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强压下逐渐在心中泛滥的无力感,蹲下身拿着抹布继续与桌上的污秽斗争。
污秽清理完,恶心的气味还是弥漫在空中不肯散去。顾朝明开窗透气,闻到别家传来的饭菜香,与自己身旁这股异味交杂在一起,产生出另一种更为怪异的味道。
家里没有专门吃饭的餐桌,以前是有的,被顾涛发疯砸得四分五裂,卖给别人当烧炉火用的木柴。
从那以后变成支个可收放的木桌吃饭。饭桌变草率,对于吃饭的态度也变得草率起来。有时候顾朝明懒得搬桌子,索性就直接把饭菜端到茶几上吃。
从以前的坐着吃到现在蹲着吃,沙发上沾到顾涛呕吐物的地方一片处理过后的水渍,顾朝明不想去坐,他宁愿半蹲半站在茶几旁端着碗吃饭。
顾朝明走到顾涛房门前,推开门叫了声“吃饭了。”
几天不见顾涛吃饭竟然讲究起来,从房里出来看到顾朝明站在茶几边吃饭:“怎么不支桌子吃饭?在茶几上吃不嫌憋的慌?”
说完自己把桌子搬出来,算是瞅了眼桌上顾朝明专门挑选的曲盈逸喜欢的菜。
看过之后一脸这都是些什么狗屎的表情,自个儿边支桌子边语气上扬、好像还挺高兴地问顾朝明:“儿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顾朝明往嘴里送一筷子饭,没有回答,连眼神都吝啬给一个。
今天是什么日子?顾朝明知道也不想说,没必要浪费口舌。
“你不会忘了你老爸我今天过生日吧,老爸过生日你也不表示表示?还把菜放茶几上吃,就炒这几个菜膈应我呢?”
表示表示?能怎么表示?顾朝明知道他又缺钱了,想要钱还说的那么委婉,好像以前从他妈那抢钱的不是他。
支好木桌,原本不太宽敞的小屋显得更加拥挤,快要堵住厨房门。
顾涛一屁股坐在桌边椅子上,让顾朝明去冰箱里拿两瓶啤酒,脸上挂着市场上靠坑谋拐骗获得一点小利而沾沾自喜的人一样的笑:“所以你爸我今天烟都专门挑贵的抽,就是手气臭了点,没赢钱,隔边那个嘴还唧唧嚷嚷的毁兴致。今儿我们爷俩喝一个,高兴高兴,祝老爸生日快乐。”
顾涛说的起劲,桌前吃饭的顾朝明却没有动身的意思。两人像是小游戏里的冰火人,顾涛激情如火,顾朝明这边却冷漠如冰。
顾朝明只淡淡道:“我待会还得去兼职,不喝酒。”
“兼职怕啥,喝点小酒他还能把你给开咯?听话,去给爸拿两瓶酒。”
顾涛想伸手拍拍顾朝明的背,顾朝明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躲开。
顾涛的手僵在空中也不觉尴尬,丝毫不理睬顾朝明的冷淡继续催促。
夏末玻璃酒瓶冰冷,酒瓶上结出一层水雾,凝结成水珠顺着瓶身滑落。
“你自己喝,我不想喝。”顾朝明说。
顾涛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自顾笑一声,拿着啤酒瓶卡在桌角用手一拍,稳定性不太强的木桌被拍得一边翘起。桌上的菜碗也被震得移动位置,顾朝明伸向黄瓜碗里的筷子停在半空。
顾涛开完啤酒,随手拿来一个水杯,拿起啤酒给自己倒了杯,喝一口后又凑过来对顾朝明说:“过生日就要吃长寿面,儿子,老爸也养了你这么多年,邻里邻居都说你是个孝顺孩子,你给爸煮碗面呗,长寿长寿。”
顾朝明躲过顾涛嘴里喷薄而出的啤酒味:“做了饭,吃饭吧。”
本还和气的顾涛突然吼起来:“给老子做碗面都不肯?冰箱里还有剩下的面条,快去!”
顾涛突然提高的音量让顾朝明猝不及防,后边这句“快去”带着命令的味道,顾朝明手中的筷子一抖,抬眸看向顾涛,眼神冰冷,黝黑的眼珠里暗含霜意。
盯了顾涛几秒,顾朝明扔下碗,从冰箱里拿出面条,到厨房随便打个鸡蛋放点葱,没几分钟面条就端上桌。
面碗搁上桌,面汤洒落几滴,替顾朝明表达他的不满,落在沾着一层油的桌面。
顾涛不以为意,还沉浸在对自己儿子“听话”和“孝顺”的满意里。
从筷篓里抽出筷子,顾涛吃面的声音很响,呼哧呼哧怕别人不知道他吃的有多香,从不顾及他人听到这个声音是否还有食欲。
顾朝明吃完饭把碗放到厨房,又从书包里拿出一张五十放在顾涛面前当做顾涛刚问的“表示”,顾朝明知道他如果不表示他今天可能出不了这个门。
整天懒散的人还需要用这种方法来祝他生日快乐,真是可笑。
过生日的人看起来并不满意。
“就这么点?”顾涛吃着面瞅一眼桌上的纸币。
“只有这么多。”顾朝明不想多说。
暑假外出打工,工资没上交,还有今日就能领到的工资,再加上自己原本的家底,一个高中生算得上富足。在顾涛面前顾朝明总是穷光蛋,知道他有钱顾涛更会变本加厉。尽管隐瞒着,顾朝明也还是成为顾涛的流动银行,赊的账他来结,没钱了就回家找他。
“呵,最少也得给一百呗,我知道你有钱,”顾涛咬着筷子先把桌上五十收进口袋,“我前几天打麻将输了,看你抽屉里有两百块钱,我拿走了,就当做你给我的生日礼物。”
嘴边的油在灯光下泛着光,顾涛身体抖动,不知打的是酒嗝还是饱嗝。
顾朝明抬头看向顾涛。
抽屉里丢失的钱果然是顾涛“拿”的。
“下次别乱翻我房间,没钱。”顾朝明冷声说到。
“我儿子的房间怎么去不了了?儿子钱老子花,天经地义。”
顾朝明看着顾涛理所当然的表情,瞬时周身空气都被抽离,绝望如漫天海水盖过眼鼻。
世间没有神灵,只有窒息到绝望的黑暗。
那一瞬间顾朝明只想这个男人从他眼前、从他的世界消失,这样他可能还有一口喘气的机会。
顾朝明仿若无事、一声不发地走到顾涛身后,看着顾涛明明没怎么做事却还冒着白发的后脑勺。顾涛毫无顾忌吸面的响声还在耳边,顾涛甚至抱怨面条太淡。
灯下顾朝明庞大的黑影笼罩着四十多岁的顾涛,像要将他吞食。
求你从这个世界消失吧!
一只宽大的手掌从后边抓住顾涛的头用力往下摁,想把顾涛的脸摁进面碗里,把他的脸摁进油腻的面汤里,让他也尝尝无法呼吸的滋味。
顾朝明站在电灯下,站在他即将死去的父亲身后。
电灯照得他脸上没有一点阴影,像他生活中从未出现过的天使。
恶魔就要从这个世界离开了。
天使正在处决他。
他是个不称职的天使。
顾朝明以为自己下手的时候会笑,可并没有,他的手在发抖,心脏跟着颤抖。
“杀人犯!”
“你终于要动手了吗?”
“杀死他!”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顾朝明开始恐慌,他寻找着声音的出处,却发现那声音来自自己心底。
顾朝明突然醒悟惊吓地收回手。
他刚刚在干什么?
松手之后顾朝明深吸一口气,呼吸紊乱急促。
眼前是一个“杀人未遂”的犯罪现场,而他要杀的对象现在生龙活虎、怒气冲天地对他发火。顾涛气急败坏地从椅子上腾起,脸上带着油腻的面汤,在灯光下反光。
可笑又可怕。
眼前昏黄灯光晃动,出现交叠的幻影。顾朝明还惊于自己刚刚的做法,下一秒就被顾涛一巴掌扇得头歪向一边,身形一晃,差点站不稳,脸颊红肿又热辣。
几个响亮的巴掌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杂乱无章却处处伤人的拳打脚踢。
顾朝明被打得只能后退,身体的疼痛连带着眼前复杂光影变化,人影幢幢,恶魔手臂抬起,落下之处是闷声忍耐。
后退两步没注意到身后,被椅子绊倒,“砰”的一声,□□与木质家具碰撞的声音。
右肩感到一阵直达神经的刺痛,唇上的湿润一点点地快速地蔓延,红得艳丽,在顾朝明唇上开出一朵嫣红的花。
顾朝明闭上双眼,头仰靠在身后撞上的家具上,像是在忍痛,如果多关心一下就会发现这个姿势并不舒服,受伤的肩膀被凸出的抽屉把手顶着,只会更加疼痛。顾朝明不是在忍痛,而是在赎罪,为自己刚刚所做的事赎罪,以他自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