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60章(2 / 2)
“他还买了甜点给我,虽说喝了酒,但也没发酒疯,没打人……”
在和曲盈逸见面的日子里,顾朝明并不想提顾涛,一提到顾涛所有的事都变得拘束,身边的阳光也蒙上一层阴灰。
顾朝明手还挥着,他语气欢快地笑着说:“别说他了,你觉得你儿子帅吗?上次在医院你还说我自恋,你知道你上厕所时圆圆和我说什么吗?他给我擦嘴,她说她只给帅哥擦嘴,哈哈哈……”
顾朝明干笑几声。几个月前的盛夏,在医院的夜晚,他用同样的自恋去转移话题,去掩藏他不想提起的东西。
曲盈逸听了也笑,心情似乎好了些:“我儿子肯定帅。”
曲盈逸又问了他许多问题,家里、学校、兼职,每一个顾朝明都笑着回答,一副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好的模样。
笑容是最好的撒谎伙伴。
音乐跳跃,木马一圈圈旋转,旋转木马即将结束的末尾,曲盈逸准备去接圆圆,顾朝明却开口叫住她。
一声许久未叫过的“妈”,开口竟有些生涩,曲盈逸回过头。
“如果那个男人有一天也打你,你别像以前一样忍着,给我打电话。”
顾朝明双手插在黑色外套的口袋里,他站得笔直,双眼坚定,俨然一副大人模样。
那个男人看起来是个正人君子,顾朝明还是怕他生气时会有暴力倾向。
他人的心没有长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尽管是自己亲眼见过、觉得还行的男人,顾朝明还是不放心,换成哪个男人他都不放心。
母亲只有一个,顾朝明不愿意再看到她受伤。
曲盈逸低头猛眨几下眼,内心旋过一阵复杂滋味:“他对我挺好的,不会发生那些事。”
成年人很好地将自己的情绪隐藏,顾朝明不知是否察觉,他只点头嗯了一声。
音乐停止,圆圆一下木马便张开手臂像一只飞翔的小鸟冲过来,曲盈逸站在顾朝明身边,圆圆连弯都没有拐一个,直直朝顾朝明冲去。
顾朝明见她跑来也宠溺地笑着蹲下,张开手臂迎接。圆圆一下冲入顾朝明的怀抱,环住顾朝明的脖子,顾朝明顺势一只手将她抱起。
时间不早,顾朝明抖抖手臂问圆圆:“今天开心吗?”
圆圆笑着点头:“开心!”
曲盈逸朝圆圆伸出手:“朝明哥哥抱了这么久也累了,妈妈抱要不要?”
再走几步就到游乐园门口,很明显曲盈逸这时候要抱她是要带她回家。
此时也是该回家的时候,曲盈逸没有明说“我们要回家了,妈妈抱你”,而是采用如此委婉的说法,笨拙如顾朝明自然也明白。
圆圆童真,而他两人,一个快要成年,一个已经成年几十年的人,在这趟让圆圆开心得不行的游乐园之行中,他们话语隐涩,总是对带着家这个字的词有所避讳。
曲盈逸如此,顾朝明不想如此,但也亦是如此。
顾朝明并不想避讳,他接受现实,顾朝明自觉自己内心也没有如此脆弱,会被曲盈逸一句回家打败。
他不希望曲盈逸太过于迁就自己的心思,去避讳这个避讳那个。他想和曲盈逸明说,却也不知该怎么说,从何说起。
昨天向苏炳说出自己的问题,苏炳说用换个角度的方法来看待。
顾朝明以前从不认为自己思考的方法有什么问题,可昨天苏炳一说,豁然开朗的夜晚,他才发现自己以前太钻牛角尖、思想太直、想问题过于片面、只关注一个方面。
顾朝明学着换角度去思考。换个角度,曲盈逸这样做也是关心自己,怕自己听到回家这个词会不舒服,母亲是在这些细小方面如此地关心他。
这样一想,所有的关怀都带上一层暖意,如抚摸上一层毛绒毯,每一根绒毛触碰手掌都是柔软。
只是转变角度,世界变得如此温柔。
顾朝明抱着圆圆,内心的温柔爬上嘴角,嘴角含着暖人的笑意:“圆圆要回家啦,哥哥的手好酸了哦,让妈妈抱吧。”
平平淡淡,只是口舌相碰吐出的两个字。曲盈逸眼神偏移,移动到身旁那个抱着孩子的高大少年身上。
少年嘴角噙着笑,是徐缓的秋风和飘扬的落叶帮他沾上满身秋光。
曲盈逸看着他,眼中惊讶退散后淡淡的笑。
顾朝明世界中的自己,蛮横、暴力,被锁在门外烦躁踢门,被邻居围观无理地怒吼。
少年自己世界中的自己,是如此的狂躁、没有耐心、学习也不好。
殊不知自己在别人眼里却是另外一副模样。
温和、成长、耐心、开朗、自己儿子已经长成大人模样。
安全、可靠、说话很直、对人很真、笑起来很暖、给他一种坚定的力量,这是来自于另一位少年的内心独白。
独白中携裹着一些不一样的情愫,少年笔下勾勒的线条、握住手腕的手指、环抱勒紧的双臂,皆是不为人知的证明。
秋风没有将这份独白送到。
走出游乐场,曲盈逸抱着圆圆很顺利地拦到车。
车停靠在路边,曲盈逸先让圆圆进去坐好,转身对帮她们扶着车门的顾朝明说:“妈妈给你买了衣服,还在路上,到时候记得签收,别让顾涛签了。还有如果生活费不够,别硬撑着,给妈妈打电话,知道吗?”
顾朝明点头:“知道,我钱够用着呢,不会不够的。”
曲盈逸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兼职做一个就够了,别死命做,现在也不是让你赚钱的时候,好好学习才是正事。”
“知道啦,只做一个。”
“还有记得别晚睡,对身体很不好,现在正年轻不觉得……”
曲盈逸话语中的留恋与担心在分离的这一刻喷涌而出。
嘱咐的话曲盈逸本只想说最开始的一点“记得签收,没钱来找她要”,可一旦开了这个小口,嘱咐的话便一点接着一点地往外流。
她担心的事有那么多,分离的那一刻那么短。
“哎呀,我不是小孩子,这些都知道的,再说就成唠叨老太婆了,以前你可没这么唠叨。”
曲盈逸的话太多,圆圆在车内坐着,顾朝明催促曲盈逸上车。
“圆圆还在车里等你呢。”顾朝明说着叫圆圆一声,圆圆马上甜甜应答。
“拜拜,听妈妈的话哦。”顾朝明朝圆圆挥手,借此轻轻推着曲盈逸上车。
等曲盈逸坐好,“砰”地一声,车门合上。
“路上小心。”曲盈逸最后一句嘱咐从未关的车窗里飘出。
“知道了。”顾朝明说。
司机一脚油门,顾朝明站在游乐场外的路边,看着出租车载着曲盈逸离他越来越远。
游乐园门前人多,园内人声鼎沸,小孩的欢笑声绵延至游乐园门外。
一下午的欢乐,此时只剩自己一人。
顾朝明不太好意思说游乐园这种地方他还是第一次来,并不知道怎么回家。
走到最近的公交车站查看站牌,游乐园是孩子们的天地,从路边到车站短短的一路上,不少父母带着孩子从顾朝明面前走过,交谈欢笑。
顾朝明踩上站台,走完这一段路,看过无数张笑脸,内心的孤寂感如被夜里乍起的狂风吹击在礁石上的海浪,汹涌澎湃,不断翻滚。
不熟悉的地方,自己一个人,身边孩童舔着棒棒糖,路上车流鸣笛,走过这一路,孤寂感才攀附上他的脊背。
像是被孤寂填满,又像是被孤寂掏空,过于感知到自己孤独单一的存在,在茫茫人海中又似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
吃糖的孩童,匆匆驶过的车辆,路上漫步的行人,一切与他有关,一切又与他无关。他存在于这个世界,又隐没在这个世界。
两种感知疯狂交杂争斗。
顾朝明忽然想起林见樊初到他们班放学的那个傍晚。夏日的天暗得晚,他被搬桌子的林见樊弄得额头上的伤口裂开,从医务室出来看到天边暗黄色的夕阳。
和现在很像,不是夕阳,也不是额头上的伤口,是看到暗黄色夕阳时的内心。
夕阳漫布天边,到处都是它的栖息地,而这世界却没有他的可去之处。
那时,他带着对顾涛的恐惧飘荡在这个世界。现在,他带着欢乐离去后的孤寂悬空在游乐场外的公交站。
那种无处落脚的心情,时隔几个月竟然该死的完美契合。
他是一个溺水的人,四周尽是汪洋大海,脚下无法触地,借着大自然神奇的力量漂浮于水面。
海水腥咸,海面宽阔,四处都是他的栖息地,却又都容不下他的身躯。
站名实在不熟,顾朝明询问一位同样等车的路人,对方也表示不清楚。顾朝明在打车和继续查路线之间犹豫,最终决定边等车边查路线。
游乐园外的公交站多孩童,稚嫩的说话声混做一团,叽叽喳喳,如同进了鸟窝。顾朝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机屏幕在一阵叽叽喳喳中亮起。
明明是要查车,打开手机鬼使神差地摁到与林见樊的聊天页面。
林小组长。
顾朝明看着那个许久未变的备注笑了笑,把原来查路线的想法抛进车流里,摁下语音键。
“林见樊,林见樊,林见樊,林见樊,你在哪里?”
“林见樊,林见樊,林见樊,你在哪里?”
顾朝明不断叫着林见樊的名字,接连发出好几条语音信息。
顾朝明数不清自己叫了多少次林见樊的名字,但每一句语音的最后都是以“你在哪里”结尾。
旁边的小孩拿着棒棒糖好奇地看着他,顾朝明注意到小男孩的视线,低下头看他一眼,小男孩立马心虚地撇开眼去。
顾朝明只笑笑,不管他,他专心等待着林见樊的回信。
几分钟后,手机响起。
一个问号。
顾朝明还想劝他别管那么多,告诉他在哪。还没开始打字,林见樊紧接着又发来一个定位。
吃糖的小男孩握着棒棒糖糖棍,站在高大的少年身边,又偷偷盯着这个看着手机笑起来的少年。
少年的嘴唇微微抿起,勾出嘴角的酒窝。
蜜桃棒棒糖的甜味在口腔里发酵绽放,高大的少年忽然跳下车站,跳进车站后的人行道里。
小男孩好奇,也跟着转身,扶着车站广告牌探出身子。
他看到少年奔跑的身影。
路旁一棵棵高大的枫树,秋风过,落叶飘扬,少年踩在飘落的枫叶上,黑色身影晃动。
他不断拼命向前跑,他跑得越来越远,跑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