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94章 弥兰达(2 / 2)
切,两个稻草人儿,还用得着偷袭?艾莉西娅不屑。她瞥向守卫看守的小楼后面,灰黑的阴影如有生命,随着夜风缓慢扭动身躯。艾莉西娅知道这不仅仅是错觉,弥兰达躲在里面。看起来,这就是图鲁的影子战法了。她听老头子提起过,当年登陆黄金群岛时,黑皮野人的这套手法教远征军吃了不少苦头。黄金群岛四处都是树影,图鲁人擅长藏身暗处,虽然他们的力量,武器,技艺都不如训练有素的帝国军人,却也常常能靠偷袭得手。不少好手在异国湿哒哒的丛林里被割开了喉咙,到死也不知道敌人究竟是谁。
她不会真要下杀手吧?艾莉西娅晃悠着往前挪,这俩废柴虽然不是学士,但也是堂堂正正的帝国人。要是胡乱杀人,我们尽职的尉长大人指定不会高兴。破空声打断艾莉西娅的思绪,她看也不看,徒手接住隔空袭来的东西,是一小块砂岩——毫无疑问出自弥兰达之手。艾莉西娅顺手捏碎,将碎石沫抛在地上。她拍拍手,穿过空地,走到石楼前面。守卫伸出一只胳膊,温和的语调跟他满脸的黑胡茬子极不相称。
“请出示证件,检疫官大人。”晒得跟图鲁人一样的守卫说。得,看来传言不假,双子塔出生的耗子叫起来都这个腔调,大学士养的鹦鹉也识文断字。艾莉西娅扫了一眼看守脸上管家式的矜持微笑,努力回忆被捆在自己那个小寝室里,昏迷过去的学士,竭力模仿她的性冷淡。
“突发事件,证件还在审批中,借一步说话。”艾莉西娅迈开腿,走进器械楼浓郁的阴影里。胡子拉碴的守卫不疑有他,跟随她来到楼宇滴水的墙体旁。守卫站进狭窄的屋檐下躲避夜雨,望着艾莉西娅戴着面具的脸,等待她开口。艾莉西娅望向守卫,后者百无聊赖地抖着脚,伸手抚摸粗糙的墙砖,将自己的手心沾湿,贪图片刻清凉。艾莉西娅确信自己已足够专注,但依然没能看清弥兰达确切的进攻方向。她像从影子里生出来的,先是一条手臂,接着是她罩有面具的脸庞。她用抹布样的大手绢猛地捂住守卫口鼻,但这只是障眼法,雕虫小技,休想瞒过艾莉西娅。这家伙的左手分明按在守卫后颈上,她一定用什么东西刺伤了他,也许是插在指环上的毒针。不知尊荣为何物的野蛮人最爱这类伎俩。
嘿,小妞儿,信不过艾莉西娅。反正有面具阻挡,艾莉西娅毫无顾忌地冷笑。只这会儿工夫,守卫的双眼已然失去神采。他面条一样软倒,弥兰达嫌他肮脏,手肘一顶,将他推向艾莉西娅。
区区图鲁奴隶,居然还有洁癖。艾莉西娅的眉头挑得更高了。她张开手臂接住守卫的身躯,佯装惊讶。
“哎呀,你怎么了?快来人帮忙呀!”她的音量恰到好处,只够惊醒墙角前头浅眠的守卫。他从梦中惊醒,取下挂在门框上的马灯,慌慌张张赶了过来。慌乱中,他的膝盖磕到楼宇锋利的拐角,石砖和膝盖骨同时闷响,艾莉西娅听着都觉得疼。
马灯光团摇晃,随着一瘸一拐的守卫摇摇晃晃出现在视野里。这回艾莉西娅看得更仔细,图鲁人用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步伐,这种武技令她移动流畅如水。她猫着腰,压低身体,跟随光源不断移动,始终将自己隐藏在阴影最浓郁的角落。
不错的身手,不过仅凭这手就想赢过艾莉西娅,还得多多努力才行。艾莉西娅漫不经心地跟提着马灯的守卫搭话,注意力始终放在弥兰达身上。图鲁人完全收缩了起来,像是墙壁上残留已久的污迹。只一臂远的距离,这位姑且还算半个武士的守卫居然完全没意识到她的存在。
“他昏过去了。我们得叫人过来帮忙,学士大人。”守卫的同伴显得很焦急。再不处理掉他,这家伙可就要喊人了。艾莉西娅皱眉的当口,守卫已经转过身,迈出了一条腿。一个音节从他喉咙里传了出来,艾莉西娅不愿冒险,一记手刀狠狠揍在他后颈。守卫咚地一头栽倒,马灯摔在水坑里,污水溅上艾莉西娅的白袍子。艾莉西娅没好气:“你瞎了还是聋了?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你看过我的手法,我也要看看你的。这不是你们帝国的风俗吗?知恩图报。”弥兰达仍躲在阴影里。艾莉西娅赏她老大一记白眼。“那叫有债必偿,文盲!怎么不跟米诺结婚算了?这样的话,说不定吹吹枕边风,还能让蠢牛别再打庄园的主意。”
话音未落,躲在墙体影子里的图鲁人忽然动了。弥兰达陡然发难,她猛地跃了出来,像一头蹲在灌木丛里,潜伏已久的黑豹子。她侧过身体,手肘用力捅向艾莉西娅小腹。
哼,头脑简单,经不起挑衅。艾莉西娅心里嘲笑。她早有防备,后跳避开。弥兰达不肯就此放过她,逼上前来,手腕一翻,亮白的金属光芒晃过艾莉西娅的视野,她闻到钢铁的腥味。利刃几乎贴上艾莉西娅的喉咙,她并不害怕,反而趁势出击,扣住弥兰达左手腕。
“唷唷,这可不好,戴项圈的女管家。”弥兰达套着检疫官的长袍,根本看不见代表她奴隶身份的细项圈,但艾莉西娅还是刻意在她颈周扫视一番,也不管对方是否看得见。“当心点儿,别动粗,要是艾莉西娅一不留神伤了我们远涉重洋而来的漂亮管家,老古板克莉斯爵士可要生艾莉西娅的气啰,饱饱地气上一顿。”她不坏好意地嘿嘿笑,捏住弥兰达的手加重力道。弥兰达不敢伤她,她很清楚,哪怕自己扭断她的手臂,她也不能还手。这个图鲁女人发过誓,要一生对她的主人效忠。
“在克莉斯大人的荣誉与权利面前,寸步不让!”她语气强硬,剑刃却没能推近半寸。帝国钢匕首锐利的剑刃传来轻微的压力,透过检疫服棉质的围脖,轻擦艾莉西娅的皮肤,让她有些发痒。她忍不住取笑道:“要是为了她,你必须得跟那头蠢牛米诺走呢?你得当他的侍妾,甚至更糟……”艾莉西娅喉头滑动,最终还是没能把床宠这个词说出口。那样的羞辱,实在是太过分了。
“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弥兰达垂下手臂,别开戴着面具的脸,轻声重复。“只要是为了她。”
“喂喂——”
弥兰达失去了交谈的兴趣。她轻抖手腕,匕首仿佛是她伸出来的爪子,轻轻缩了回去。艾莉西娅暗叹,快步追上她。
“瞧瞧你,我开个玩笑还不行了?我们帝国人喜欢说笑——除了你的冰块脸主人以外——你看我干什么?别以为你躲在里面,”艾莉西娅手指弥兰达的面具,“我就不知道你在瞪我!我的天呐,真不知道那块木头有什么好的,漂亮姑娘都上赶着喜欢她。”
“谁喜欢她?!”弥兰达本已转回身往前走,听艾莉西娅这样说,忽地整个人都转了回来。艾莉西娅顿时乐了。“你可比她爽快多了,依我看,你得教教你的主人,把你这份利落劲儿传递给她,我的好管家。你呀,中了克莉斯的毒啦,那家伙,木头一块,还真能招惹到什么姑娘不成?”
“你说谎。”
“那又如何?她若真喜欢上了别人,你能怎样?当她的侍妾?她那种罗里吧嗦的洁癖个性,怎么可能会同意。难不成,你还要□□她?还是绑架她?强迫她跟你私奔,漂洋过海去黄金群岛当野人?”
艾莉西娅想象克莉斯光着她的大脚板,木着一张脸坐在树屋门口的情形,顿时哈哈大笑。她大步绕开弥兰达,懒得费神怜悯她。
艾莉西娅踩响器械库门口的浅水坑,把从守卫身上搜来的黄铜钥匙插进锁眼里。铜锁咔哒轻响,艾莉西娅顺势推开门,木门嘎吱向内开启,塔楼复杂的气味代替新鲜的雨水味,扑面而来。楼里的木料很湿,似乎发了霉,布匹,纸张,墨水瓶子塞满房间,四处都是学究气。艾莉西娅拔出钥匙,顺手揣在袖子的口袋里,大步走进楼里。
里面没有灯,艾莉西娅有些后悔没把看守的马灯拎过来,这会儿要返回去找,怕是要遇到弥兰达的冷脸。她不想消受奴隶的脾气,独自在底层转悠了起来。一楼看上去不是放武器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柜子上罩着白布,艾莉西娅随意掀开一匹瞅了瞅,布匹后面的架子上摆满瓶瓶罐罐,离她最近的玻璃罐子里漂浮着一串圆溜溜的东西。光线太暗,她依稀辨认出那玩意儿细长的瞳孔。这么一看,它分明透过透明罐子,直勾勾盯着艾莉西娅。艾莉西娅脊背一阵发寒,唰地放下布罩子。
真晦气!这些学士,专爱鼓捣这些教人发毛的玩意儿。她正在肚里骂着,弥兰达的皮靴声响了起来。她带来马灯,昏黄的光线移进库房里,布帘后面显现出大大小小,高矮胖瘦不一的瓶罐形状。艾莉西娅打个寒噤,转身走向尽头的木扶手楼梯。
“你去哪里?”
“还用问,找剑呗。”
“不就在这里?还要去哪里找?”
艾莉西娅骤然回身,顺着弥兰达的手指,轻而易举发现了那把巨剑。它正静悄悄地倚在盛放眼球的柜子旁边,仿佛静候已久。
“见鬼……”艾莉西娅快步赶上去,大声命令弥兰达,“别碰那玩意儿!”她在刚才撩起布罩的位置站定,再次掀开帘子。不会有错,一模一样的位置,那罐装了七八枚眼球的罐子正对着她的脸,枯草色的溶液仿佛凝固,没有一丝波澜。里面居中的那枚眼球正中竖起一条细长的瞳孔,正盯着艾莉西娅。艾莉西娅脊背发凉,站在这里,苍穹乌黑的剑鞘仿佛一道半启的门,在艾莉西娅的余光里大开着。那后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穿过它,走到艾莉西娅身边来。
“妈妈的,我让你别碰,听不懂大陆语是不是!”
弥兰达伸手要拿苍穹,被艾莉西娅的暴喝吼住。她手头停下来,嘴巴却不依不饶。“你乱吼什么?还嫌我们不够显眼吗?路过的多事学生很快就会发现器械库无人看守,我们必须安静又迅速。聪明的丛林猎手从不弄出声响,也不会在猎杀现场久留。”
“‘不弄出声响’,那你干脆别走路,别放屁。”艾莉西娅抓扯头发,可是它们都包在兜帽下面,她只抓到一把滑溜溜的雨水。“你不明白,它刚刚,那玩意儿刚刚,明明不在那里!”艾莉西娅急匆匆踱了一圈,没有错,她记得一楼的陈设。进门是一副三脚架,右侧是一张竖放的长桌。墙边立有一长条矮柜,堆了三层,再往左走,是夹道的高大收纳柜,每一张都蒙着白布。一切都跟记忆中一模一样,除了那该死的剑。
愚蠢的图鲁人不懂她的意思。她甚至笑了出来,语带嘲讽。“看来我们的步战冠军是习惯洛德赛灯红酒绿的巷子了,房间里稍微暗上一点儿,就成了睁眼瞎。”
“给我闭嘴!你这个蠢奴隶!”
艾莉西娅在苍穹跟前站定。不知道什么场合能派上用场的菱形木架子挤在两个柜子中间,前面放了一叠四个圆木桶。顶端的木桶没有封口,里面的试管反射出马灯的光斑。
“哪个不长眼的会把剑跟玻璃放在一起?”艾莉西娅指着箱子质问。
“就这点小事,他做事不牢靠,又吃坏了肚子,急着去茅房,不行吗?”弥兰达弯腰抱起苍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血月,暴雨,大鳄鱼。依我看呐,你们帝国人也都是些乡巴佬,一点点反常的气候,配上一个神神叨叨的说法,就能吓破你们的胆。在我们图鲁,没有什么是长久的。鱼群来了又走,也许再不会回来。自然之母也有她的周期,循环往复都是平常的事,我们作为她的造物,作为众生的一员,只要适应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