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第263章 丛林之王(一)(1 / 2)
弥兰达再次从同一个噩梦中醒来。她握起拳,手指濡湿浮肿,使不上一点力气,胸脯起伏不已,仿佛刚刚结束一整夜的恶战。
“你比预料的更难唤醒。”巫医蹲在旁边,抬起满是老年斑的手,点燃烟锅。她的背后是紧闭的竹门,缺乏窗户的竹屋漆黑一片,屋子中央的火塘里,最后几粒火星正渐渐熄灭。见弥兰达清醒,巫医挪动身体,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凑近了看她。她苍老的脸上满是褶子,看上去至少有九十岁。弥兰达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她。人人都说龙鲸部的大巫医小时候喝过鲸神多芬的眼泪,这让她得以在神明和世俗之间穿梭,并且也让她格外长寿。如果传言属实,眼前的老人至少有一百二十岁了,但她耳聪目明,拥有九十岁的相貌,八十岁的身子骨,七十岁的口齿和六十岁的头脑。
“您看到了什么?”弥兰达从草垫上坐起来,躬身朝老巫医行礼。她的鼻尖触碰到草席,垫子上满是药草焚烧的味道,空气里也是。巫医在她入睡时焚烧了由二十四种药草编织而成的祈福环节,鲸神的灵体穿过环节,让巫医得以窥见受术者的梦境。
巫医闻言,并不回答,深蓝的眸子深深凝视弥兰达,让她疑心自己的灵魂也被她瞧了去。“我病得不轻,是吧。”弥兰达黯然道。“我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总是在梦里被追赶。有时候是白色的身体,白色眼珠的蛇,有时候是通体漆黑的鲨鱼。最后他们都把我撵进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她捂住额头,摸到一手薄汗。噩梦之后身体发热的情况自她登上回乡的航船以来几乎从未间断,直到她接受龙鲸部大巫医的治疗才逐渐好转。原本按照图鲁人的传统,龙鲸部绝不会轻易接收蛇雕部的人,但洗劫森林,奴役同胞的帝国人改变了一切。那位所谓的图鲁王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说服龙鲸部的长老接受了蛇雕部残部,甚至答应替他们复仇。
“同胞之间就应该相互帮助。”负责接待他们赤羽长老口吻像个帝国人。他胸口佩戴的红色鸟羽代表他来自于遥远的西部岛屿,这简直更帝国了。因此,对于所谓的复仇,弥兰达不像其他族人那样热衷。图鲁人应该用图鲁人的方式复仇,切开仇人的喉管,让一切随喷涌的热血流逝。从前,绝不可能有人以复仇的名义,把所有图鲁部落联合在一起,更不要说自称什么王子!王,联合,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东西让弥兰达打了个寒颤。
“月亮在改变,海洋在改变,丛林在改变。图鲁人懂得如何适应,自有鲸神以来,我们一直如此。”大巫医缓慢而清晰地说。然后老人伸出她树枝一样干枯的手,握住弥兰达手腕。她粗糙的老手上传来一股不可思议的热力,令弥兰达浑身一抖,似乎从某只阴湿粘稠的手掌里挣脱了出来。“图鲁人会活下去的。”大巫医微微一笑,缩回手。弥兰达完全反应不过来,仍跪坐在原地,像个只懂呼吸的木偶。
“你很聪明,姑娘。”老人抽着烟,她那双受鲸神祝福的深蓝眸子没在弥兰达身上,但弥兰达很清楚,她在看着她,就像海洋清楚每一条鱼的存在。“你原本聪明又勇敢,但你被不好的东西盯上了。那东西利用你受伤虚弱,攻击了你,入侵你的骨髓,将你污染。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我做错了什么事吗?弥兰达不敢回想。我很生气,很痛苦,大地上似乎没了我的容身处。我不想再呆在绿影庄园,一时半刻也不想要。于是我打点行装,拿了一点庄园的积蓄——克莉斯绝不会因为这点必要的盘缠责备我。我还记得投宿的旅店,一楼有个小小的吧台,两张木桌组成的就餐区,卧房都在二楼。傍晚时分,两个神官走进旅馆。老板于是招呼客人下来领受神官派发的圣餐和圣水。图鲁人不信奉苏伊斯,我确定我一样也没吃,然后怎么着了来着?
痛苦如期而至,仿佛有一条恶毒的蛇盘踞在她的头脑中,只要她尝试回想,便将她狠狠噬咬。弥兰达痛苦地伏下身去,干呕不止。大巫医用她出奇温暖的手掌用力抚过她的后背。“邪恶的东西留下了一个伤口,一道伤疤,姑娘。”她说着,挥舞烟杆大力敲响木地板。服侍巫医的巫僮立刻打开竹门,阳光倾泻而入,灼痛弥兰达的眼睛。她痛苦地呻吟,巫医搂紧她,命令巫僮取来泉水,与火塘内焚烧草环的混合在一起,照顾弥兰达服下。
“你病了,姑娘,病得很严重。”大巫医看护弥兰达将水服下,深蓝的眼里满是悲悯,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我是不是快死了。”弥兰达问她。大巫医点点头,收回木碗,将两根手指探入碗内,蘸了残余的灰色的汤水,涂抹弥兰达额头。“坏东西入侵你,并且以你为食。只有将那恶毒的蝎子杀死,才能治好你。”她说着,吸了吸鼻子。巫医垂垂老矣的脸上生了一只异常生动的巨大而扁平的鼻子,鼻翼上有一颗褐色的肉痣。那肉质随她的动作动了动,绝不装模作样,假装清高,正是图鲁人真实可爱的模样。
我就要死了。弥兰达发现自己毫不悲伤。当然了,谁人不死呢。直到我死,也没能赢得她的爱。直到我死,她也没有来到我身边,像关心她一样关怀我。她会因我悲伤吗?她会不会因为我的离去,掉下一滴真正的眼泪?
大巫医见她悲伤,以为她为前景担忧,安慰她道:“你可以向‘王子’求助。鲸神将美丽,真诚,勇敢赐予图鲁人,只要我们能够联合起来,就不必惧怕什么北方的帝国。有一天,我们也能踏上他们的土地,找出陷害你的邪恶巫医。”
“不要。图鲁人跟帝国人一样,听命于唯一的统帅,才是最最奇怪的。我们被帝国人打怕了,不了解真正的帝国。一旦帝国人仰望的金椅子坐上了一个笨蛋,他们所有人就得跟着完蛋。我们图鲁族要活下去,不能跟他们一样。”
“你的这些话,留到王子面前再说吧。三天过去了,王子无法等待更久。”使者站在门口,手扶竹门,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命令。“蛇雕部的人不听龙鲸部号令。”弥兰达皱起眉头,表达不满。是不是龙鲸部根本没有关系,她心想,我就是讨厌这群人的嘴脸,好像昨天才逃出洛德赛,今天就掉进了丛林里的小小宫殿。
见使者打量自己,弥兰达也直起身子回敬。来者孤身一人,却是一位十足的武士,拥有一双健美修长的腿,以及敏锐的褐眼。他是那个王子的人,弥兰达不知他原本来自哪个部落,反正肯定不是龙鲸部的人。看他佩戴的那把帝国剑,比图鲁勇士常用的青铜剑长了快一半,但弥兰达清楚,他使用起来一定很有把握,一剑削下一个手无寸铁的图鲁女人头颅绰绰有余。
“你应该去。帝国人在你的心中投下了阴影,而图鲁人的希望之光将驱散它。去吧,姑娘。”大巫医推弥兰达的背,粗糙的老手温热又有力。为了不让她难堪,弥兰达不得不站起来。“当然,我正准备去呢。”她回应道,顺手拍了拍腿侧。她惯用的腰刀鲨齿不在身边。为了不让她在施术途中伤到自己或别人,大巫医把她的武器收了起来。“我不能带上武器是吗?你们的‘王子’害怕我的鲨齿,就像阴影害怕阳光。”黑瘦的使者撇嘴,对她的嘲讽不以为意。“我只是完成我的工作。你想带什么都可以,让王宫前的傻蛋们操心去吧。”说完他转过身,弥兰达跟在他后面。
竹叶组成绿色的纱帐,滤过阳光,让它们变得凉爽舒适。蝉在大叫,村子里的孩子们也是。弥兰达赤脚踩过竹楼的小小前庭,竹节在她脚掌上留下清晰温热的触感,尔后迅速被落叶和泥土的替代。
龙鲸部村落本身与其他部族的并无太大不同。图鲁人不善掘井,通常畔水而居,村落沿河岸延展,道路全由人脚兽足踩踏而成。很多小部落找不出一处可称作集会地点的户外场地,也没有长老和巫医。遭遇强敌或者坏年景,村民们就聚在一座吊脚楼里,围着火塘共同商量出对策。龙鲸部和蛇雕部这样的大部落虽然有长老,但并不像大陆人那样,代代世袭。长老们必须获得族人的支持,即便是大长老的儿子,想要成为长老,必须得靠自己的勇敢,智慧和仁慈。这样的村子里,大家相互熟识,巡逻是不需要的,围墙更加用不着,然而如今的龙鲸部边界上,却竖起了竹子搭建的瞭望塔,村里的土路上到处是人和猪的脚印。勇士们被组织起来,不仅在瞭望塔之间,也在村子里巡视。“这些家伙从哪里挑选出来的?”弥兰达与“王子”的黑瘦使者结伴而行,与一队巡逻的士兵擦肩而过。图鲁勇士作战,关系亲近的时长相互照应,很少如帝国人一般,以固定的人数凑成队伍。眼前的这支巡逻队则不然,手臂上绑有竹叶的显然是队长类的人物,领队走在头里,他的队员虽然走得稀稀拉拉,好歹没人脱离队伍,搭理吊脚楼下猛摇尾巴的图鲁瘦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