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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歧途(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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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张氏由怔忪中拉回神来,奋力?地维护从前高高在上的笑,“你想叫我给你让道?你做梦!小贱人,你以为你凭着从你娘身上传下来那点子不自量力,就妄想着取而?代之?你也不看看你自个儿是个什么身份,贱婢之女,也不过?是个贱婢!”恶语劣词灌入小月耳中,也不过?化为风轻云淡的一个笑,“我?说了,不单单是为我?,也是为了老爷。延王被囚,你张家满门待斩,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好端端的在这里?是老爷在其中费力斡旋,因为一旦你牵扯其中,就会把他,把整个宋家都牵连进去。老爷说过?,今儿圣上虽不追究,却难保他日天子反复无定,你同张家是血亲,同延王关系太近,只要你活着,就是悬在宋府顶上的一把刀,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也是二少爷、你亲儿子以后仕途上的一个污点。”

仿佛惊雷劈开了心窍,张氏骤然想起焰火璀璨、璇玑溢彩的那夜宋追惗口中那些痴言软语,或许是在替这段姻缘唱祝悼词,或者是瞧她“人之将死”,他便“其言也善”,又?或者,是口蜜腹剑哄着她甘心赴死,正如从前哄得她那些机关密报一样。

她甚至有些相信,是他故意纵这个小婢女而?来,只为替他代口他不能亲自说的话?儿,毕竟他惯常会的,就是这借刀杀人。

这一刻,分明有什么将她的心寸土挖走,所剩浩瀚缥缈的空腔,却仍旧维持身份体?面,横眉睨着小月,“这是你一腔情愿的说辞,我?不信你。”

小月轻拂垂髻,满是个无所谓的笑出声儿,“我?晓得您也不愿意信我,但事实摆在眼前,您是官宦小姐,肯定比我?更懂这朝堂之事牵一动百的道理。况且,张家满门呐,就因为您的愚蠢送出了性命,您怎么敢保证,不会又?因您的愚蠢葬送了老爷、葬送整个宋府?”

她朝上一瞥,案上的烛芯业已烧出长长一截,耷下着,亦如张氏耷拉着的肩与思绪。她心内崩不住的欢欣,正随着满室碎金的流光、在另一位老女人的枯萎中旋舞。

尔后,她牵裙而?起,错过?宝榻时,再度关照一句,“太夫人,您可想想清楚吧,身上已经背了张家一门孽债,就不要再搭上宋家了,造孽太多,可是要下地狱的。”

说罢,衣裙翻飞而?去,留下清檀宝香,烛火万丈。

张氏仍呆滞在原处,出奇地,没有哭。她的眼泪大概是在头三个月业已流尽,只将干涩的眼瞪向前方三尺虚空,虚空处,走来张家列位,将她每一片皮肉拧起来耻笑谩骂,最尾,走来早故的吏部尚书张老爷子,只是不住地轻叹,“我?早说,不要你嫁给他,不要你嫁给他……。”

可不?她似乎将身上最后一丝气力?俱化为一笑,笑中叹来,由一开始,就犯了蠢。

又?一顶金轮,被阴翳所避,在漫长的天,散来闷而沉的半点庸光,罩着庭院雪苔、泪粉渐匀。

下了朝,又?在阁中耽误了半天,宋追惗才由阳关落幕十分回府,挥了小厮进得高门,一路杂曲萦廊,才进得书房,便闻听屏后翕响。

他翻开一张冷金帖,喉间滚来玉箫嗓,“小月,出来,裙摆都露在外头了,还藏什么?”

果不然,小月旋裙迎风,高堂阔梦地笑着转出来,蹭过半张椅,吊着他的玄色锦绣的臂膀,轿香软语,“叔叔,你怎么才回来,这才初几呀您就见天不着家。”

他鼻稍微动,轻笑一声,“贼寇可不管你过?不过?年,这两日延州边境不似太平,辽人牧民屡犯我边境,故而?朝中有些忙,怎么,你找我有事儿?”

“有啊,天大的事儿,”小月折颈在他的肩头,隐隐为他总愿意将这些烦忧之事说与自个儿而高兴。绢袖盈香,珍珠耳坠挂在她的笑脸旁,如是水中明月,“下个月是我生辰,您年年都要送我?礼物的,今年可别忘了啊。”

浅淡的槐影落在宋追惗脸上,斑斓叠影,衬得一抹笑意晦暗不明,“不会忘。信你找得如何了?”

话?锋蓦然由春花秋月转至乱世纷争,小月的脸色也由行楷转为刀锋横立的瘦金,“我?每个角落都翻遍了,不知大少爷给藏去了哪里,或者根本就不在府中,我?晓得,景王一日没被立为储君,您就一日不放心,要不您再向外头探听探听?”

缄默中,宋追惗细思来,这封信关系了自个儿是生死前程,而?自个儿却是宋府的顶梁柱,他那位儿子聪慧如此,必定不会将一个能倾覆宋家的把柄轻易交到外人手中……

顷刻,槐影偏晃,他便得以灵光,或许,这封“信”只是那个有几分聪颖的女人同景王与他开的一个玩笑,是他们过于谨慎,才被这谎言牵绊了二十年。

仿若乍来春风,拂过?他的脸,重锁的眉解开,一度解开他多年的心结,“小月,找不着就算了,这几年,辛苦你了。”

“不找了?”小月倾着长长的珍珠耳坠,偏首隔着几寸,些微警惕,“那叔叔上回答应的事儿怎么算?”

“我?答应了你什么?”

小月丢了他的臂膀,娇着身子转正了头,唇上似能倒挂梅瓶,“叔叔耍赖!上回分明答应了我?要休了太夫人,另聘我?为妻的。”

他只摇首叹息,半慈半硬的一双眼睇住她,“你还小呢,若想嫁人,改明儿我设个宴,收你做义女,便有多少官爵子弟等着你挑,难道不比我?这糟老头子好?”

“不,我?谁都不要,只要叔叔!”

蛮横娇俏的一阵软语里,直把天色下沉,上浮明月。

而?张氏院里,吹过的是另一股寒风,拉肉割骨地将她在生与死之间反复横扯。一连几日,左边一望,是了无生息的沉寂、右面一寻,是张家的三千孽业与宋家的安危存亡,还有永无止境的欺骗怀疑。似乎哪一头,都是万丈深渊,熬残灯影,熬碎薄心,她有限的智慧也想不出另一条出路。

直到宋追惗由丫鬟秉灯引来,她方由浑噩中醒来,望向他,不住襟泪涔涔。

才由丫鬟去了斗篷,打棂心门转进里间,宋追惗便看见那样一张脸,在胭脂尘粉中流出千溪万河。他胸口骤然一跳,与仕海风波中所历经的惊心时刻不值一提,却是平缓岁月中再难求的揪心。

心上的落差在他脸上得以弥补,他凝重了眉,愁态似乎能与他淹没在满纸公文中时所媲美,他赶两步上去,握了她的腰将她落于膝上,“这是怎么了?我?才几日不回家,你又?想起那些伤心事儿了?可吃过?晚饭没有?我?瞧着自打上年开始,你就一日瘦过一日,这样下去哪成?”

灯花参差,错开了张氏的眉眼。她的眼泪是一种?习惯,旧时光里回回有了烦难,就在他面前哭一哭,得他劝一阵、哄一阵什么都能迎刃而?解。

可眼下是他亦解不来的一个心结,她必须自己面对、选择,“哭一哭就好了,这还不到七月呢,等到了七月,我?还有一场大哭,你这就不耐烦了?”

他一壁环着她的轻腰,由她手里抽了海棠细绣粉绢子,一点点替她搵着眼泪,但搵干一颗,又?有一颗。

他不禁细笑了,“你哪里来的这样多眼泪,莫不是把南海的水都装到眼睛里去了?打从年轻时候起就一日要哭个几遭的,刚嫁给我?那阵,我?在阁中忙公务你要哭,后来又说濯儿不尊不重你,也是哭,再往后有了书儿,又?说他尿湿了你的衣裙,也要哭。”

调笑中,她将眼别向榻案的明焰,火光如何轻跳,再点不燃她眼中半点光芒。想起来,她自己也笑,笑从前雀目无知,莺心无恨,斜枕春愁,而?如今雁书不到,蝶梦无凭,漫倚高楼①。

旧时光一片一片由她眼底入心,砌成高墙,将她禁锢在不通不明的孤城里头。她眼里又?扇下一滴泪,回望宋追惗,像他从前说谎一样,也对他说谎,维护残破的夫妻情深,“老爷真是,又?取笑我?。我?不过?是想起亲人伤心,我?晓得你也没办法?救得了他们,我?自己窝着哭一哭还不行?”

她婆娑泪眼骤然嗔出来宋追惗的人间俗念,只觉雾路濛濛中,有炊烟,有暖帐,还有萦在下处的热流与绕在心上细微的痒。这大概亦是一个如他这样“年轻”的男人本能的最低级的欲望——在身下的战场,征服掠夺一个女人的纯真与爱。

他将人拦腰抱起,踅入榻后屏风里的另一个天地,一行一吻,“横竖哭不尽,那就换个地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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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晏几道《诉衷情·凭觞静忆去年秋》,原句:晖脉脉,水悠悠,几多愁。雁书不到,蝶梦无凭,漫倚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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