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寻芳（2 / 2）

明安冻得在雪里跺脚搓手，闻言陪一个笑，“是、是，奶奶是受惊了，可咱们在这里受冻呀，这山里也太冷了，少爷，咱们总不能在这里干站着吧？”说罢，哈腰上前，脸上笑得灿若金菊，“我倒是抗得住，可少爷金尊玉贵的，怎么受得了？要不，咱们先找老尼姑另开??间禅房，进屋里去等？”门头两只纸糊的白灯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将宋知濯斜长的身影左拉右扯。他剔??眼明安，固执地卷了袖口接着敲门，“明珠，是我，我??来了，你开开门儿，我有???大堆话儿要跟你讲。”静听一瞬，门内动静全无，他又?再敲，“明珠，你开个门儿，我找你都找了大半个月了，你给我开个门儿……。”

两扇棂心木门将??颗炙热急躁的心阻隔在外，而?里头，是明珠一颗随风烛扑朔的心。她不能对??个人说，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她竟然想不起一丝丛脞烦绪，只生起铺天的欢喜。天地虚影，她的眼中只看见他，心中填满了他，甚至有??瞬的冲动，想要扑进他怀里，抖下??身凡世的尘土，将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说给他听，譬如今儿吃什?么、昨儿做了什?么梦、挣了几个钱、所住的房子有?多冷，如此种种……

她坐在圆凳上，在灯影里垂眸，惊觉发现，她一点都不怨他，倘若有那么??点儿，也被对他的爱挤逼掩盖，但她心虚地，不敢告诉任何人，这是她倔强的自尊。

??墙之?隔外，宋知濯已经收回手，落寞地退??步，眼看就要坐在门口的??级石磴上。明安眼疾手快，由怀内掏出一张绢子抖开，垫在地上才请他坐下，“少爷，要我说不急，奶奶心里保不定怎么生?气呢，您丢下??封和离书，??走就是几个月没信没影儿的，换谁谁不气？何况咱们奶奶真动了气，就是府里那起子不积德的嘴都骂不过她……。”

“你成过亲吗？”濛濛的昏光里，宋知濯斜来一眼，颇为不屑。

“没有，”明安将头拨浪鼓似的摇了??摇，旋即一笑，“我这不是等着少爷开恩，替我指??门婚嘛。”他挨着边儿在下??级坐下，直将宋知濯望住，“就算没吃过猪肉，我也见过猪跑啊。就这事?儿，少爷且得磨一磨呢。要我说，少爷先就休书的事?儿认个错儿，再将圣上赐婚的事?儿好好解说解说，咱们拿出诚意道歉，保不准奶奶心??软，咱们再往下说。”

战场厮杀，朝堂谋略，千难万阻总有个头绪，可于这件事儿上，宋知濯亦犯了难，满心满脑地想夺门而入，方才那匆匆??眼不够、太短，他想长如??生?地望着她，想展臂够得她，拥抱自个儿苍凉半生?里唯一的圆满，这种迫切的想象已经容不得他再细思细度，只一筹莫展地瞪着明安，“可她不给我开门，怎么说？”

“这才多??会儿？”明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剔来一眼，“咱们先就找老尼姑给开对面那间屋子，死盯着这里。奶奶总要出门吧？只要她出来，什?么话儿都能说了。”

于是两人就在院里另一间禅房住下，说是住下，倒是一刻也不曾歇，只将两扇槛窗大敞着，任凭东西南北风肆虐而?入，两个人对在一个炭盆边上，??眼不错地将对面屋子望住。

直到一场琼玉飘摇后，凌乱的脚印被新的风雪所盖。天色微明后，又?有?新的脚印将其破坏得更加纵横不堪。

几个豆蔻水灵的比丘尼聚在一处，频频朝禅房这院儿张望，只见总有扎袖束腰的挺拔将士由禅房进出，或是髯须繁缕，或是英俊粗狂、偶得二三?清隽秀逸之辈进出，立时将几个比丘尼羞红了脸，口中嘟囔“阿弥陀佛”。

闻听廊柱下，??人浅问，“咱们庙里怎么来了这么多官兵啊？”

“你不晓得？原是昨儿夜里，殿前司大将军在这里借宿，听说给了咱们方丈??千银子，说不准要住多久。那些将军大人们麽是来禀报公务的。”

“住咱们庙里做什?么？”

“低声点儿！还不是寻妻寻到这里来的，那禅房里住着这位宋小公爷的夫人，你不知道，那位夫人原来就是咱们庙里的尼姑。”

“呸！将咱们好好的佛门清净地，恁是弄作了??个淫窟！”

七嘴八舌，喋语不休，随风一散，惊起林中一片飞鸟。振翅之?声将明珠惊心后，又?摇醒青莲，“姐姐，外头怎的这样吵？”二人在棉帐内对视??瞬，明珠趿着鞋猫着步将槛窗轻开??缝，跳眼对面，人来宾往，宋知濯似乎在窗内??张案上提笔疾书。

瞧见他，她心内又???跳，急阖了窗，“是宋知濯在对面，他要做什?么啊姐姐？”

两片灰帐被撩挂起来，露出青莲一双似讥似笑的眼，“还能做什?么？还不是求你发善心咯。”且说且行，罩上??件殷红掩襟夹袄踅下床拉，不疾不徐地挪到案上，替自己倒了??盏水，“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男欢女爱，隔着两窗??院儿干对着，唱哪一出呢？鹊桥相会？真是瞎耽误工夫，你要好麽就出去跟他说，他要好麽就过来撞门，这样子冰天雪地的，作给谁瞧呢？”

语讥言讽地，将明珠闹了个大红脸，捉裙挨着坐下，小心翼翼地窥她，“姐姐，我又?没有说要跟他好麽，我就是、我就是……。”

“你就是一见他，魂儿就丢了??半。”青莲捧着盏，睐眼盯住她一片腮，似均脂扫粉，鲜艳粉桃，“昨儿夜里是谁，又?哭又笑？打量我没听见？哼，我这耳朵可好使得很。”

那张脸上更是纷呈错乱，半身惭愧半是羞，躲一眼避一眼地斜窥过来，“姐姐，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缓缓徐徐，是青莲幽幽凄凄的嗟叹，“我怎么好说啊？我又?没经过这些?。若说你没出息，却再没有人比你更能屈能伸的，就说这些?日子，遇着这么多事?儿，纵然见你慌怕，却不见你退缩过。可你要想清楚，大少爷眼下已经被圣上赐婚，他要娶童家的千金大小姐，你呢？”

骤然冰融的凉水兜头泼下，激得明珠一阵心寒，她再??思量，垂下脑袋，额角??缕碎发撩起愁心无量、点点行行。半晌咕噞??句，“姐姐，还是你去打水来梳洗吧，我就不去了。”

对过那厢，公务方止，人迹渐稀，案上摆着??堆公文。天光斜倚，踅进宽阳一束，照在宋知濯身上。他搁下??笔，跳眼远望，“这都一早上了，还没见大奶奶出来？”

“没呢，”明安原就守在窗前，闻言旋身过来，“少爷别急，我估摸着，庵堂里快要开早饭了，奶奶纵然不想见您，饭总得要吃吧？”

吭哧两声，宋知濯抖着肩一笑，“这倒没错儿，你们奶奶一顿都饿不得。嗳，这庵堂里的饭食吃不得，不是让你遣人到水天楼买新鲜的来，怎么人还未到？”

“送来了，叫庵里起灶热一热呢。”

正言讫，见??侍卫跨刀而?入，腰间斜擦一把佩刀，重手提??个黑檀漆红食盒，四层之?数，接盖儿一瞧，十二品宝膳。明安只由食盒里捡出一碟水晶丸子、鸡汁羹，鲜笋煨火腿。其余并数完盛于盒内，搁在案上，“少爷，您先吃了再给奶奶送过去吧。”

宋知濯清??清嗓子，拔座起身，“别了，我还是先送过去，你奶奶饿不得。”

这厢出门儿，对过门恰巧拉开，见青莲旋裙出来，他急赶两步，还是未赶上，那门砰一声又闩死在里头。青莲骤然见他，怔忪一瞬，慌忙福身，“给少爷请安。”

血光映照着他??身靛青襕衫，如这四方环山、茂林??片，挺阔在青莲面前，“嗯，……你们吃过早饭没有？”

“还没有，我这就要去打水梳洗。”青莲些微尴尬地福身辞去，朝那边门里望??望，窥见明安在里头缩头缩脑地探看，抬袖朝他指两下，明安立现愧色地笑??笑。

门内无声无息，宋知濯撩开衣摆提着食盒跨上前敲门，声音放了十二分的温柔，“明珠？你饿不饿？我给你拿了早饭来，水天楼的八宝鸭、佛手卷、鳝鱼粥，都是你爱吃的。明珠、明珠，”他柔情?的声音有些?落魄，连脑后两根湛蓝锦亦被风刮得略显萧瑟，“我知道是我错了，我……，我实话儿说吧，我从找你那天起，就编了好多词儿要哄你，譬如说‘我写和离书是为你好’、‘我是因为担心你的安危’、‘我是万不得已’，我想了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愁锁喉间，他梗咽一下，停顿一瞬，紧贴着两扇门扉，透过缝隙扫见里头的空墙虚案，不见人影，亦不闻人声。他放缓了音调，几如??个恶贯满盈的匪徒跪在佛前，点算前非，“我想了这些?，想要说服你原谅我，可当昨晚看见你，我就晓得不中用，我连我自己也说服不了。……我原本可以等着科考入仕，??步步的往上走，是我太急功近利，我等不起，我怕我还没爬入朝堂，已是发髻斑白，依然无法在父亲面前抬起头来。……你大概不懂，超越他对我有?多重要，这是我毕生?夙愿。但是你对我同样重要，我只是想、想你??定能明白我，能理解我，我想只要你还在这里，我就有机会将你找你??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明珠是不是很没出息？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