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怒涛(肆)(2 / 2)
黑狄已被剿灭,就算还有残余,恐怕也有一大半今日混杂在冲进宫里来的乱军之中,而北地自苻明韶登基以来,就屡遭骚扰,不过都是补给性劫掠,以补充阿莫丹绒国内不足的物资,抢完了事,一般不会发动大规模战事。这时候有什么紧急军情,会是刻不容缓必须立刻上报朝廷的?
陆观快速看完,正要往怀里揣。
宋虔之一把夺过军报。
陆观:“……先干掉苻明懋。”
宋虔之完全听不见陆观说了什么,军报上的字一个接一个往他眼睛里撞,一时间他发现纸上每个字他都认识,却不知道完整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陆观呼吸一窒,难受地看着宋虔之,伸手将人揽过来,按在肩前,一只手顺着他的背,安抚地拍。
“没事的。”
落在宋虔之耳朵里的嗓音憋闷得像是窝在风箱中的气流,不上不下。
短暂的空白之后,一根线在宋虔之脑子里绷紧起来,他脑仁心隐隐作痛,一个声音在说:不可能没事了。
战神陨落,战火将会燃遍整个大楚。
“啊——!!!!”嘶哑的叫声在身边炸开,柳平文下意识去捂李宣的嘴,被他咬了一口,连忙缩回手。
许瑞云劈手就是一巴掌。
柳平文连忙抓住许瑞云的手,怒道:“你干什么?!”
“他咬你!”
“又没出血。”柳平文担忧地将李宣的脸扳过来,李宣脸上没有留下手掌印,显然许瑞云没有多用力,只是想让他闭嘴。
陆观扶着宋虔之过来,让他能够靠在门板上休息一会。
柳平文:“宋大哥,你没事吧?”
宋虔之虚弱地摇了摇头,他紧皱眉头,看了一眼李宣,李宣神色涣散,应该是被吓傻了。
宋虔之挨着李宣坐下,摸了摸他的脸,低声唤道:“李宣,李宣?”
李宣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看宋虔之,而是紧紧盯着自己的手。
“李宣。”宋虔之察觉不对,加重了语气。
李宣眼底一亮,视线集中在陆观的腰上。
陆观何等敏锐,立刻往后退。
李宣挣扎着要扑向他,被宋虔之与许瑞云合力按住,李宣挣扎中看见许瑞云一只手上握刀。
柳平文大呼:“他要刀!不能给他!”
许瑞云有了防备,李宣撞在他的身上,就像撞上一堵铁墙,他的力气也完全不能与许瑞云相抗。
啪的一声,许瑞云又扇了李宣一个耳光,打得李宣跌坐在地,嘴角迸裂出血。
宋虔之翻身骑在李宣身上,抓住他的两只手,压抑着怒气,低吼道:“李宣,你在做什么?!”
李宣怔怔望过来,眼泪滑下他的脸。
是什么刺激了李宣?宋虔之飞快转动念头,一面紧紧抓着李宣的手,一面疾速扫视过四周,最后他看见滚落在承元殿前石阶上的那匹马。
李宣痛苦地吼叫了一声,浑身弹起来,也无法将宋虔之从他身上掀下去。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后颈突出抵在门上,眼光斜斜向上,直视天上光芒万丈的太阳,不顾阳光灼得他的双眼失去视力。
倏然间他的眼前一暗。
宋虔之一只手盖在李宣的眼睛上。
“你想起来了。弘哥是怎么死的?”宋虔之掌心被泪水打湿,他看见李宣紧紧咬着嘴,脸色煞白,明明一只手已经自由,他却仍然维持着被制住时的状态,那只手无力地紧压在门板上,好像他的手腕是被无形的力量控制住了一般。
“是先帝,让你在猎场中跟着弘哥,伺机而动。当时只有你跟着他,是你向他的马施放毒针,导致弘哥的坐骑突然发狂,才致使他坠马身亡。让你做下这件事的是你的父皇,他要将皇位传给你,让你亲手除去自己深爱之人。”宋虔之快速地说,一手捏住李宣的下巴,逼得他只能注视自己。
李宣眼睛通红,泪水不住从他的眼角淌下。
柳平文满面震惊,说不出话来。
陆观警惕地握着刀,他扭头看了一眼,龙金山所带的军队已渐渐占据上风。
“我去去就来。”许瑞云提刀离开。
泪水从李宣喘息不已的唇间流进他的嘴里,他视线模糊地看着眼前的人,有一些记忆像是做梦一样,他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在梦里这人是他所信赖之人,醒来他却化作一柄利剑,要扎穿他的心脏。
李宣难以呼吸地仰起脖子,深深吸了口气,一只手抓住宋虔之的手,将他的手拿开。
“放……放开。”李宣挣扎着低喊。
“弘哥是我最敬重的表兄,我小的时候常常跟在他屁股后头打转,如果他离世时还有什么心愿,必然是做一位明君,让大楚内外皆安,百姓有所食有所住。”宋虔之示意李宣看台阶下面混战的士兵,“他们都在为新帝拼命,刚刚送来的军报说阿莫丹绒与黑狄已经结盟,白大将军遭到阿莫丹绒人的暗算,已经殒身。如果你是这两国,新旧交替的大楚,在你眼里该是个什么?”
李宣抓着宋虔之的手,痛苦万分地摇头。
“我不行……”
“那你就看着,躺在棺椁里的是为了收回相权引狼入室的大行皇帝,我姨母要扶持十一岁的东明王登基,东明王的母妃死在我姨母手中,将来他长大必定要找我姨母报仇。就不知道,我大楚是否还能挺到那时候。”宋虔之松开李宣,看他瘫软在地,从他身上起来,整理了衣袖袍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李宣看了他一会,抬起一只手紧紧按在脸上。
“你唤他一声弘哥,我也唤他一声弘哥,待会我就要在这大殿之上,宣布你父皇的遗诏,你大可装疯卖傻,满朝文武只要看见你发疯的样子,你都不必伸出一根小指头推波助澜,这江山就会落入他人之手。”宋虔之冷声道,“这些从宫外杀进来为你而战的儿郎,把你从祁州一路带来京城的我,这位照顾你衣食住行的柳小兄弟,他的父亲在循州跟孙逸虚与委蛇,不知生死。方才离去的那位许兄弟,戍守南部多年,他的父亲在循州病故,这么多年他从未有机会回到家中探望老母,他的母亲至今不知道他父亲已死。”
“我们所有人,都会在今日,为你而死。”
日光照着宋虔之的侧脸,他白皙的脸被血沾染得很脏,双眸灿若星子,嘴唇紧紧抿着,像是一柄无情的刀。
李宣屈起一条腿,靠坐在花鸟木雕的门上,他放下了捂脸的手,垂头丧气。
陆观走上前去,无声地握住宋虔之的肩。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
陆观低头以唇碰了碰他的眉心,宋虔之握住陆观的手,前所未有的疲倦,让他觉得背脊如同一柄钢刀,在此刻支撑他不要倒下,却也将无法摆脱的冰冷注入脊梁。
宋虔之觉得很累,他闭了闭眼,视线里一团眩光。
李宣颤抖的声音突然响起:“我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