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落定(2 / 2)
“好。”他没有再说那些劝解的话,沈初瓶是不会听的。
谢慕是如此厌恶又恐惧自己的?失控。他却甘愿选择堕落的这条路,相信了自己的?意志,也相信这舫船上的?每一个人,相信他们能够理解自己的?行为,不会阻止自己。
而他们在一开始就将信任托付给了谢慕。
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好选择的呢?
相信这个孤独又坚韧的灵魂吧,相信他能够坚守本心,不被怨气侵蚀。
“谢慕需要?时间。”聂秋的?指腹一寸寸地抚过刀身,将上面的水迹抹去,“我已经感?觉到了身体正像风化的?岩石一样逐渐消解……我说不上我能坚持多久,或许下一刻就会失去意识,然而,现在也只能这样盲目又愚蠢地迎刃而上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踏步前行,手臂挥动含霜刀,将刀刃斩向面前的?水尸。
沈初瓶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也一言不发地迎了上去。
刀光凛冽,猎猎风响刺破了沉重浑浊的?雨水,“铮”地一声响,面前的?水尸便被斩成了两段,在顷刻间化作?水珠,和地面上的?积水混作一处,看不出模样来。漆黑坚硬的铁爪探入水尸的胸口,一抓,一撕,又一个水尸倒了下去。
聂秋动了动手指,忽而感?觉到一两滴冷得彻骨的?水珠溅在了脸上。
水尸是冷的,它们的眼泪约摸也是刺骨的?。
聂秋抬起手抹去脸颊上缓缓流下的?水珠。
他已经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温度了,也就是说蛊虫的效力越来越消退,逐渐归于虚无。
身体沉甸甸的,只要轻轻一动,就会牵动身上那些多而密的?伤口。
雨渐渐大了,自云中落下的?水珠仿佛串成了一线,线的尽头是迷雾中的?霞雁城。
雨水漫过他眉睫,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掩住了那双眼睛的?视线所至。
“沈初瓶?”聂秋唤道,声音在风雨中愈显飘摇。
无人回应。
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一人。
忽有一声镜碎,跌跌撞撞地扫开了雨幕。
豆大的雨滴仿佛在空中停滞了一瞬,就为了让他听清这声脆响,紧接着便又倾盆而下。
是黎明破晓时天边才有的?光芒,柔和又明亮,从那面小小的方镜中透出,驱散了夜晚的?寒凉刺骨,驱散了水尸身上浓重难化的?怨气,驱散了心中的阴霾,化为一道清越的?鸟鸣,遮天蔽日的巨大双翅一展便凭借飓风飞上了云霄。
聂秋眯着眼睛看了看,沈初瓶半倚在栏杆上,不知死活;男童躲进了船舱中,只露出一只眼睛从缝隙中往外看;徐阆站在门前,神情晦涩;而谢慕……
谢慕已经不成人形,尖锐的?指甲向外翻出,身上的?衣物被撕扯成了一道道布条,浑身泛着浅光,额上有角,口中的?獠牙露在唇外,锋利而坚硬,一双凸出的圆眼和红鬼没什么区别。不过,叫人安心的?是那双眼中全无汹涌澎湃的?复杂情感?,只剩清清明明的一轮朗月。
青气如云,沐光而生。
他掌心向外,五指虚虚抓住空中的?五爪金龙。
以聂秋肉眼可见的?速度,那上面如湿泥一般黏稠污秽的?阴气被一层层地剥去,清清楚楚地显出金子特有的?鲜亮光芒,仿佛是一道晨曦,撕裂了暗沉的?天色,在雨幕中不声不响地闪烁着柔光,将所有人的视线引了过去。
猖狂生长的獠牙在唇上微微一扫,恶鬼张开口,念出几个字。
“尘埃落定了。”
话音刚落,只听几声极不明显的声音响起,随即又被雨声淹没。
水尸的?身体就像被火焰灼烧似的?,渐渐地化了,面上的?五官全部融在了一起,瞬息间便与身子黏成了一团,辨不清形状,缓慢地沉了下去。
整个归莲舫上的?水尸都重新化为了水,向下低伏,最终只剩下了一张张嘴,开开合合。
千言万语,只化为了一句——
“谢小天相师,多谢了。”
那张狰狞的?面孔上,眉峰动了动,最终还?是舒展开来。
“举手之劳。”谢慕张开双臂,弯着身子,拱手轻轻说道,“黄泉路远,慢走。”
面目凶恶的鬼魂做出这种动作,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他眼中盈盈所承载的?千万山水,带着几十年的沉重记忆,全都落了出来。
谢慕维持着那个姿势悬在空中,久久没有抬头。
直至水尸全部化为了积水,纷纷散去,他才抬起了那张遍布血泪的脸,仰面望向落雨纷纷的天际,仿佛望向了另一个世界,喃喃自语道:“待这场雨后,就该天明了。”
下了整宿的?暴雨,也该随着雷鸣声一同远去了。
聂秋按住腹部的伤口,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试了试沈初瓶的脉搏,虽然跳动不明显,好歹还?是有一些起伏的?,约摸是昏了过去,也幸好有船舱内的?男童和覃瑢翀吸引水尸们的注意力,它们无暇顾及沈初瓶,便叫他捡了一条命回来。
他一泄气,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就感觉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脖颈后的蛊虫突突地跳动,将皮肉撑起又落下。
这蛊虫瞒过了他的?身体,让它以为四?肢百骸都已经枯竭……
这么一段时间里,聂秋的?身体根本没有自愈。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召回红鬼,将两根手指伸入后颈处的?伤口中,硬生生把那两条蛊虫从血肉里挖了出来。
随即,聂秋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徐阆,展颜说道:“师父,之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徐阆还?未来得及回答,就看见他这个不省心的?弟子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
含霜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连同它的?主人一同躺在了血泊凝结的?积水之中。
聂秋陷入了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雨后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