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见君(2 / 2)
秋池回头,容晏正抿了口茶水,似乎对这一切并不关心。秋池叹了口气:“师父,你说咱们每天来这迎春客栈,都在二楼看了三天了,什么都没等到,巫——”容晏眄了眼秋池,秋池到嘴边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硬生生吐了一句新的。“师父,那个,算......命先生说的到底准不准啊?”
容晏扫了眼熙熙攘攘的大街,这雨来得突然,街上行人比方才少了些。容晏单手支颐,视线在雨幕上凝住,心里默默揣摩着那一卦的结果。然而茶凉又温,温茶又凉,揣摸了半天也没揣摩出什么新的思绪。
秋池托着脸,十分无奈:“师父,您老人家想明白了吗?”
容晏接话倒是很快,一脸严谨:“为师得出结论,思考不出的原因,不是为师不够聪明,主要是这雨声磨人,干扰了我的思绪。”
果然知道师父心里就是没憋什么好屁,秋池尽全力压抑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却不料容晏伸手弹了他一额头,带着笑意警告道:“我看见了,不许翻白眼。”
秋池捂着脑门儿,耷拉着脸,一副十足的受气包模样,嘴里小声嘟囔道:“师父,咱们大老远跑到洛阳,这正事儿一件没办,师父你倒宽心,天天躲在客栈看风景!”
秋池顿了顿,满面愁容:“师父,您究竟在等什么啊?”
容晏想了想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摇了摇头,笑道:“谁知道——”
道字音还没落,骏马的长啸撕开了雨声,划破了人来人往的洛阳大街。随着一声凌冽的“驾!”,容晏转头,繁华长街的尽头,一道白影撞进了他的视线。
行人纷纷列开退让,街道上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容晏眼力极佳,一眼瞧见马上是个眉目极俊的年轻人。他下意识地在心里估了一下,单看来人的样貌体态,应该不比秋池大几岁。这大白天的,朗朗乾坤,当街纵马,容晏饮完杯中茶,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只见那位白衣少君闯进雨幕,衣袂翻飞,此时此景策马在洛阳的街头,竟和这洛阳城的恢弘迷醉融成了一幅画,气质卓然,宛若天降。
秋池疑惑:“师父,这洛阳风俗一向如此?这人好生狂妄,竟敢扰乱秩序当街纵马。”
容晏似乎没有听见秋池的话,起身时落下了身上那件本就披得不严实的披风。秋池不得不重新拾起披风,正要给容晏盖上,只见容晏摆了摆手,随后便负手立在二楼窗边。容晏这一起身,客栈内偷瞄的姑娘们不禁心折。容晏起身时身上的衣物自然垂落,竟然妥帖地没有一丝褶皱。先前只以为这黑衣青年相貌绝佳,却没想到这青年看似病弱,长身而立竟是如此风采,身量高挑到将身前窗户的光都挡了大半。
容晏看着白衣青年勒马停在了楼下的一处铺子前,手里攥着马鞭,在摊位上抬手指了几处:“这个,还有这个,对,都给我包起来。”
白衣青年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没有少年人的清脆,反倒是稍微有些厚重。铺子老板满脸堆笑地打包收钱,白衣青年爽朗的声音再一次传到容晏耳中。
“爷还有事儿,待会儿来取。”
白衣青年似乎马上便要离去,容晏打量着楼下那一抹白衣,指尖习惯性地在窗柩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嘴角带着丝晦暗不明的笑意。
“当街纵马,兄台好狂妄啊。”
容晏的声音不大,却稳稳地落到了马上之人的耳朵。闻言,只见那白衣青年掉转马头,在抬头迎上容晏视线的那一刻,白衣青年的眼中顿时溢满惊艳。
秋池愣住,有些后怕地戳了戳容晏的手肘,担心地说:“师父,我怎么觉得这位公子看您的眼神,有点......”
危险两个字,秋池斟酌着不知该怎么说出口。但事实证明男人的直觉也不是完全不准,下一秒,只见白衣青年利落地翻身下马,躬身朝二楼的容晏行了个虚礼,轻佻笑道。
“哟,好俊的美人~”
非常......大声。
......
入夜已深,白日里意犹未尽的小雨终于在夜里瓢泼起来,铺天盖地织成一幅巨大雨幕,将屋内屋外隔绝成两个世界。此时已是半夜三更,秋池早在隔壁睡下,估计此刻已然入梦。容晏独自一人静静地端坐在榻上,看着火焰在烛台上跃动,侧耳倾听着这场大雨。
白日洛阳大街一遭,那个白衣男子给容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人看似轻佻,目光却极其锐利,不动声色地将容晏周身打量了个遍。两人对视的一瞬间,容晏心里几乎就已经成形了一个念头,是不是高手尚未可知——此人必定来路不凡。
雨声中似乎传来了一声细微的鸣笛声,若非容晏耳力极佳,只怕旁人定会以为自己听岔了。容晏起身,轻轻推开窗户,只见不远处的树林里,一大群飞鸟冲进雨幕,在空中发出呜呜的枭叫。仔细一听,似乎还有刀兵割开皮肉的声音。容晏推开门,只见秋池的房间已经熄灯了,便没有叫醒他。而是默默从檐下取下一把油纸伞,撑开便踏进了雨幕中,逐渐消失在了别院。
容晏一步步往前走着,今夜格外冷,竟然有些渗人。容晏越是接近树林深处,那股血腥味便越浓重,竟然闻得容晏有一丝作呕。大颗雨珠劈里啪啦地砸在伞面,又顺着滴落下来,悄无声息地润进泥地。容晏打量着四周,周遭树干上多有劈砍痕迹,看起来像是新砍的。又往前走了几步,容晏抬起头,眉头却微微蹙起。只见前面一方空地上,许多穿着统一的夜行衣的人,正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里。容晏上前探了探脉搏,这些人已经全部死透了。容晏揭下这些人的面巾,只见这些人脖子处皆列着一道边缘整齐的伤口。容晏冷哼一声,想必这便是致命伤——一剑封喉。
这些人看起来像是在完成什么任务,既然都已经死了,那么附近至少留有一个杀掉这些人的活口。那这个活口,究竟在哪里?难道!
容晏心念一动,刚要转身,他的脖子上却已经被架上了一把冰冷的刀刃。
“别动。”
一个喑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又因声音太弱,被雨声拍得稀碎。容晏似乎不惧,徐徐转过身来,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只见那人长发高束,满头青丝湿哒哒地贴在他的皮肤上,因着满脸血迹,看起来分外骇人,就是不晓得那血究竟是他的还是别人的。那人相貌十分不俗,一双桃花眼此刻含着些怒气,洁白锦袍上满是污泥血迹。
容晏撑着伞,看着那人道:“我们白天见过。”
那人似乎有些疲惫,半眯着眼打量着容晏,持剑的手却极稳,使着剑尖在容晏身上缓缓游移,最终轻轻落在容晏的下颌处,轻轻抬了抬。
那人笑了笑:“美人,是你。”
泼天的大雨,二人一手撑伞一手持剑,就这么无言注视着,可彼此目光里却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就这样僵持着不知多久,持剑那位白衣公子猛地咳了口血,血丝顺着他殷红的唇往下滴落,随之剑尖一颤,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那白衣公子似乎力竭,昏天黑地地朝地面栽去。
说时迟,那时快。容晏眸子微眯,顿时将油纸伞往天上一抛,脚下移形换影,朝前伸手拦腰一搂,眨眼间,那位白衣公子便已稳稳地倒在容晏胸前。雨下得极大,容晏的衣服很快便湿透了,在周遭充斥着的血腥味与泥土味中,容晏突然嗅到了一丝白梅低回的冷香,竟然分外抚人心神。容晏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倒下的男子,眸光晦暗不明。
好巧。真是好巧。
容晏微微眯着眼,捡起了地上遗落的长剑,又不放心地伸手点了那男子几处大穴,这才算稳妥地将那白衣公子翻到背上。大雨倾盆,猫头鹰都在雨夜里躲了起来,容晏背着那位不知名的男子,缓缓离开了这个满是杀机的地方。
待回到别院,容晏却发现,秋池的门不知为何竟然大打开着,容晏心下一凛,直接将那白衣公子甩在了地上,快步冲进秋池的房间,却见秋池完好无损地躺在榻上,正睡得熟。莫不是房门没关好?容晏思衬着,习惯性打开烛台,香炉,将房间到处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迷香的痕迹后,才替秋池盖了盖被子,继而走出了房间。
看着还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白衣公子,容晏缓缓将其扶起,慢慢走进了房间。容晏一向觉浅,今夜怕是无眠,遂将那人放在榻上,算是自己日行一善。看着那人一身脏兮兮的,十分恶臭,容晏总有种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于是便随便翻找出两身衣裳。容晏先给自己换上一身干净的,然后便伸手去解那白衣公子的袍子。
可没想到,尴尬的是,容晏伸手刚才解开外袍,那白衣公子便突然醒了过来,见面前一个男子正在扒自己的衣裳,那白衣公子有些震惊,容晏解衣服的手也突然一顿,二人相顾无言,场面十分尴尬。
好在容晏临危不乱,伸手劈了那白衣公子一掌,那公子便又昏昏睡去,看样子,一时三刻是醒不来了。
容晏继续解着白衣公子的衣服,直到扒下最后一件,容晏发现此人骨骼健壮,肌理完美,是个在男人里也算得上不可多得的好身子。美中不足的是,这副身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
“暴殄天物。”容晏轻声了句,三下除五将白衣公子扒了个精光,再迅速地给他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这才替人瞧起伤来。
这白衣公子身上扛下刀伤剑伤数十处,这最重的一刀,乃是自右前胸劈至后腰,伤口皮肉外翻,血液微微发黑,似乎伤中带毒。容晏不解,今晨在洛阳大街,刚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晚上自己独居的别院外就展开了这样一场杀戮,竟然还是他。容晏生性多疑,此刻施针解毒的手一顿,他打量着眼前双目紧闭的白衣公子,不明白他为何深夜身陷杀机。
顷刻间,容晏又轻哼了声,手上银针麻利地扎在白衣公子各个紧要穴位上,又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塞进了白衣公子嘴里。待救治完毕后,容晏打量着这具身体,只见这人身强体壮,一双手骨节粗大,虎口带茧,乃是常年练剑习武所致。若真是如此武功根基,为何深夜会遭到如此追杀?若真的有人在追杀他,他白日为何那般抛头露面。容晏眸子微缩,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眼神骤然寒凉起来。
那白衣公子在容晏床上昏睡得熟,窗外一道雷电劈下,照得窗前那颗桃树刷白刷白的,刚开的桃花被雨水打进了烂泥地。容晏站在窗前,回顾着今夜的一切,在心里默默串联着。他不明白为何要将这人救下,兴许是一日之内见到这人两次,又或许是事发突然太过蹊跷,亦或者因这人身上有股白梅冷香,让他想起母亲院里那颗孤独的梅树。
无妨,容晏心想,此人的伤他已经制住,再无性命之忧。他只需在天不亮前,燃起一柱迷香,让这人再昏睡几个时辰,届时留下他离开便是。若此事真生变故,任凭江湖之大,他们总会再见的。
窗外雨打桃花,惊雷阵阵,混着一股远方飘来的血腥味,仿若百鬼即将夜行。容晏看了眼身后安睡的男人,一对美人眉微微蹙起,眸光十分锐利,仿佛要将那人盯出个洞来。可那白衣男子却只是沉沉昏睡着,连动都没有动过一下,若不是他微微起伏的胸脯,容晏差点以为自己刚才那一掌将对方劈死了。
看着这诡异天色,又联想到近期遇到的一切,容晏心中感慨。
中原,真是有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