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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沙盘(1)(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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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冬忆见她不再需要帮助,站起身,随手指了下不远处停着的奔驰——他开了一个通宵的车。

高筱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了。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她问出这个问题时,声音有些颤抖。

——他是如何?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找到一家破败的小店、和从未谋面的老板拉起家常的?

陈冬忆沉默了。

“说啊。”高筱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为什么不说。”

陈冬忆往后退了半步,依旧不肯回答,只用过分透黑的眼睛望着她。

但即便他什么都不讲,此时此刻陈冬忆的人出现在这里,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

——不用再去容城一中了。

老同学们的微信、肖瑾的对话竟然都是真的。

陈冬忆就是高筱的同学。

他们曾经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成长在同一片街区。

而她真的失去了一段记忆。

但为什么唯独忘了陈冬忆,其他的事情却记得一清二楚?

陈冬忆知道自己失忆,又为什么不告诉她?

一连串问题蜂拥而至,高筱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

脑子里好像绞进一团浆糊,越想越疼。她只能迈开步拼命往前走,想把迷惑的现实甩在身后。

陈冬忆跟了上来:“你要去哪里?”

“回家。”

只有那间狭小的公寓可以让她逃避,逃离眼前随时会崩塌的世界。

陈冬忆听到这句话,像被蛰到了似的,伸出手拉住她的腕子:“不要回家,跟我回北京吧。”

高筱听见了这句话,却依旧越走越快,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别走了,跟我回去。”男人坚持道。

高筱手上受力,终于停了一步,被迫回应道:“不。”

“跟我回……”

“我说不!”高筱像是被电触到了,猛地用力把他甩来,“我就要回家,你别再跟着我了!”

高筱说出这句话之后,自己也一愣——眼下的情形和她先前的梦境太过相似了。

在那个梦里,少年和少女就是这样一前一后的走着。在一个暑气袭人的夏天里,两个人共同走过这条漫长的街巷。

只不过和梦境不同的是,陈冬忆这一次没有再沉默。

他被刺中了。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男人眼里有暗意涌动,“为什么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你还是要甩开我?”

还是要甩开我。

——想来高筱之前也这么做过。

所以她以为的梦,也许压根就不是梦,而是被她遗忘的过去。

高筱已经出离混乱了。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讨厌你。”她喘着粗气指责对方,此时的愤怒更多是为了从崩溃的现实中转移注意力,“你明明和我是同学,却不肯承认,偏要骗人撒谎。”

“我是不希望你……”

高筱分不清真真假假和前因后果,只能试图从陈冬忆的错误中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明明那么信任你,你太让我失望了。”她说。

啪。

这句话成功的让陈冬忆一直紧绷的绳子断了。

他很久都没有出声,仿佛坠进回忆里。

再次开口时,陈冬忆的嗓音里带出些许的破釜沉舟:“我明白了。”

高筱茫然的看向他——他明白什么了?

“你既然想回家,那我们走吧。”陈冬忆最后说,“你不后悔就行。”

***

高筱家并不远,从窄街抄近路不过十?来分钟就到。

小区太过老旧,电灯都不大好用了,触目所及是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楼道里堆满杂物,让通行变得更加困难。

但这并不影响本来就熟悉路的人。

高筱和陈冬忆顺着楼梯往上爬,很快就停在了那扇熟悉的防盗门前。

眼瞅钥匙要插进去时,陈冬忆突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腕子。

那是一双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和梦境中的一样。

指间的温度在灼烧。

“现在走还来得及。”他迟疑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北京吧。”

和很久以前一样,高筱没有听他的。

咔哒。

锁眼太久没有被打开过,转动起来有些艰涩。

门开了。

小小的屋子一眼就能望到头,兴许是一直没有住人,东西虽然摆放的整齐,但满是呛人的灰土味。

高筱走了进去,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眼泪和鼻涕一齐往下淌,她匆匆擦了擦,转身刚想对陈冬忆开口。

然后她看到了桌面上供奉的照片,彻底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那是一张端正的黑白照片,准确来说,是一张遗照。

——她父亲高建忠的遗照。

咚,咚,咚。

高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每一根血管都在颤抖,嘴里甚至开始泛起干涩的血腥味。

她拿起那张相框,根本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这怎么可能,我的父亲明明在出海……”

额间有冷汗涌出,她说不下去了。

“你的父亲在十年前已经自杀去世了。”陈冬忆开口,抹去了她额头上的汗,“是我们一起发现的遗体?。”

高筱好像又进入了幻境。

“死亡证明在这里签字。”有人在说。

“我不签,我爸爸没有死!”少女喊道。

“我能理解你悲伤的心情。但是死者的死亡时间太长,天气炎热,遗体?已经开始腐败了,必须及时火化。”

笔再次坚定的递了过来,周围全是窃窃私语和窥探的目光,不签也不行了。

这不是幻境,也不是梦。

此时此刻高筱哪怕再混乱,也逐渐意识到一件事——她是真的在父亲的死亡证明上签过字。

可她的父亲明明在公海上啊。

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假呢?

“你又在骗人。”高筱慌乱的环顾四周,想抓住海中的浮木,“这是什么整蛊游戏吗?”

“我从来没有骗你。”陈冬忆顿了顿,说出了残忍的事实,“是你自己一直在骗你自己。”

短暂的语塞后,高筱还想反驳。

但男人没有给她机会。

他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然后缓缓开口:“你听说过虚构症吗?”

高筱愣了,突然觉得这个词似曾相识。

“用随意构想出的内容来扭曲真实的记忆,填补记忆中不想要面对的部分。”陈冬忆停了停,一字一句的解释道,“这样就能一直活在真实的假象中。”

这是在说她吗?

高筱起初心里是不信的,但看到对方诚挚的眼神时,她开始思考、开始犹豫。

——记忆是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

在街上随便抓住一个人,问她前天穿过的衣服是什么颜色,她也许随口就能答得出来。

但如果再往前推十天呢?或者反复和她确认衣服真的是红色、难道不是橘色么?

她很有可能会改口——因为质疑与引导声盖过了模糊的记忆,让人陷入迟疑。

再比如从小就听过的《爱我中华》,歌词明明是“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支花”,又有多?少人坚定不移的记成“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了呢?

一切都可能是假的,是建筑在摇摇欲坠散沙上面的沙盘。

而生活除了此刻,又全部是由靠不住的记忆组成的。

狭小的公寓因为陈冬忆的讲述,安静到几乎让人窒息。

高筱的喉咙很紧。

并不是因为口渴,而是有人从她的身体里钻出来,攥着她的脖颈拼命摇晃:“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声音凄厉,如泣如诉。

高筱想起来了。

——就像今天洪叔说的那样,生病的人脾气不好是有原由的,家人理应包容。

哪怕父亲曾经在大排档里当众砸了无数酒瓶子、暴躁的痛骂她、让她滚,她也不应该置气。

她的父亲明明是天底下态度最和蔼的好人,是疾病击垮了他。

如果当时没有离家出走,或者哪怕早一点回到家,也许她就能赶在父亲上吊之前阻止他。

他就不会死了。

所以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而现在因为这些被片段式追回的记忆——

那个高筱努力维持了十?年的沙盘,彻底碎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虚构症是真实存在的,但一般是基于大脑器质性病变,而不是心理创伤,这里为了小说情节做出相应调整。

*我们所有的过去都是由记忆组成的,但记忆本身也许并靠不住。《爱我中华》那个例子可以算作是错误记忆的一个实例,很多人共享了一段虚假记忆,并且通过社会认知不断强化这段记忆。如果从预设效应来看,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通过误导或者引导被试,操纵其对近期事件的回忆产生质疑。更多内容我可能之后会写篇记忆裂痕的科幻,这里距离现言太远,就不展开讨论了,只当做一个基础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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