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海棠云缎(1 / 2)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记:处,去也,暑气至此而止矣。*
一场秋雨一场寒,处暑前夜落得一场雨,今晨起来天放了晴,屋檐瓦砾上残余的水珠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敲,清朗小风徐徐吹来,显出一片天高气爽的怡然气候。
陆琦洗了把脸出来,与早起温书的朱泓默打了个照面。
陆琦顿了一下,微微颔首,权作招呼,便要离开。
这?段时日以来,二人虽拘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迫住在了一处,但一直保持着?互不?干扰的共识,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只作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朱泓默却尤为罕见地张口叫住了陆琦,语调客气地迟疑道:“陆大夫您这,今日是要进宫吗?”
“不?错,”陆琦惊讶回眸,不?解地挑了挑眉,奇怪道,“怎么了?”
——原先陆琦不要懿安皇后主动提的太医署官位,不?是她视名利如粪土,只是她心知自己身份特殊,不?宜在皇城底下、天子脚跟久留。
而今却是因为牵扯进朱家灭门惨案里,想走也走不成了。
是而当那位仗着?脸皮堪比城墙厚、以三寸不烂之舌缠着?陆琦忍怒应下一二三四麻烦事的重小侯爷难得良心发现一回?,主动在皇帝面前为她求得?太医署医正之位时,陆琦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毫不犹豫便应下了。
今日便正是她要入宫中太医署点卯的第一天。
而现在那一二三四麻烦事里的“一”,便正站在陆琦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陆琦不由在心里感到一阵烦躁。
——皇帝先前以雷霆手段压下朱泓默入洛遭袭一事、而今朝野上下大多以为他朱四公子还远在北上?路上。应付不?了重熙纠缠,含恨退了一步的后果便是:从那时起、一直到下月初九,对面这位朱四公子都不得?不?以“隐匿行踪”之名,住在陆琦这里。
美其名曰“陆大夫武艺高超,可以贴身护卫”;实则不?过是想把两个关键人物撵到一处,方便重点观察盯梢。
陆琦心中有气,又?无法与朝廷天下为敌,当对上朱泓默时,自然不会有几多耐心。
“陆大人,”朱泓默察觉陆琦眼角眉梢隐忍的不?耐,被刺到了般抿了抿唇,冷下脸来面无表情道,“在下只是私以为,那些人恐怕不?会只有一方。”
这?些日子以来,朱泓默虽然强迫自己日日读书治学,但晚上?只要一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先前惨事便历历在目,于脑海中无限回?荡。
在一遍复一遍地细细回?忆中,朱泓默不?难发现了其中最为明显的古怪诡谲之处:跑到泉州借“海溢潮”为遮掩屠尽朱氏满门的、与后来在西山郊外围住朱泓默逼问他“你曾祖留给你的东西在哪里?”的人……可能并不?是同一方势力。
因为这里面很明显的疑点在于:从泉州北上?至洛阳这一路,朱泓默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一个人带着书箱与仆从走了足足有两个多月。如若第一批跑去灭门的人自认为朱泓默是知情人、抑或者朱家还残留有所谓的“东西”,那一击未得手、再来一击便是……远不?至于叫朱泓默能活着?走到西山边上?。
“我救你的时候就发现了,”陆琦眉眼微弯,似笑非笑,只道,“那些黑衣人好像在‘杀人灭口’这?件事上?,至少对你,并没有太过热衷。”
——若非得?要说那帮黑衣人后边没追过来是急着烧毁书堆,那他们何不?直接灌醉或者打昏朱泓默,把书烧干净就跑?
何至于非得?围住人后再当着?朱泓默的面把那些仆从一一杀尽、又?对人百般折磨逼问……直到最后陆琦出来多管了那么一下闲事,才急急忙忙地想起来要烧毁书堆了。
未免脱裤子放屁,太过多此一举。
陆琦甚至忍不?住想,也许自己那天实在是当真“狗拿耗子”了。怕那天有没有她出现,最后的结果都不会有太大变化。
都是朱泓默伤痕累累地活着?、朱家残留典籍烧毁一空。
“陆大夫也发现了,”朱泓默紧紧捏住手中文卷,用力到指骨关节发白,极力克制着满腔愤郁,一字一顿道,“后面那批人,是故意挑在西山将我堵住打伤,因为他很清楚,正于西山大营督查兵卫的副都指挥使项擎是个人尽皆知的‘缩肩膀’,担不?起事来,一旦发现我伤痕累累躺在西山边上?,必会在第一时间报与陛下。反倒是……”
朱泓默说不下去了。
“反倒是派人千里迢迢跑去泉州灭你家满门的那位,是非常确信活着?的朱四公子您是一个对个中内情?‘毫无所知’的局外人,”陆琦低低地叹了口气,“好心意”地替朱泓默续道,“所以您北上?一路,毫无所阻……甚至那些书,可能也就只是一堆单纯的书罢了。”
“后面那批黑衣人故布疑阵至此,不?过是与前面那批从‘同?舟共济’走到了‘同?床异梦’,一条心必然不会是一条心了,看他们狗咬狗一嘴毛,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不?是么?”
“陆大夫心知肚明就好,”朱泓默低下头,掩住发红的眼角,只毫无情?绪道,“我朱家招惹的,可能不仅仅是一批人……您既要入宫,万事小心。”
陆琦抬眸,与朱泓默缓缓对视了一眼。
有些话,虽然彼此还未说出口,但已尽在不言中。
——或许连朱泓默本人都想不透自家一向与世无争、不?与人为难的曾祖究竟是碍着?了哪边的利益、挡着了谁人的路,也对那最后竟引得?朱氏满门被害的“东西”毫无头绪、一无所知……但有些事情?,本来就不?是非得?要顺着推导,也大可逆着?倒推。
就从前后两批人的手段来看,无论是能指使人千里迢迢灭人满门的、还是胆敢在西山大营边上?劫道杀人的……都远非这?朝中一般人可以做得?。
说是两家,也无非就那两家。
今上?祖父钦宗皇帝,生母卑微,昔年做皇子时,在宫中也极为不受宠。那时候朝堂上?有被皇帝荣养二十余年的东宫太子、有太子同?母弟三皇子、有深受帝宠的贵妃之子五皇子、有武将楚襄侯府作外家的六皇子、有……总之,这?些人最后都死了,反倒是出身卑微、文?采武功都平平无奇的七皇子登上了皇位,也就是后来的钦宗皇帝。
许是因为昔年夺嫡过于惨烈的缘故,钦宗皇帝生性多疑难缠,于亲缘上?也分外冷漠薄情?,后来光宗皇帝即位,更是有过而无不?及之地继承了他父皇钦宗的疑心病,还又?从其上多创了另外一个饱为诟病的偏好。
说通俗点,不?过“任人唯亲”四字。
光宗皇帝整日里怀疑兄弟要夺嫡造反、怀疑大臣有贰心不?恭、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把权力牢牢把握在手中,于朝臣分外刻薄寡恩。
但光宗皇帝终究是一个人。是人,便总有力所不?逮之处。所以后来,光宗皇帝给自己想了绝妙的享清闲好主意:他对外人,多疑寡恩;对自己人,就放权深信。
至于什么人才算得?上?是“自己人”?光宗皇帝有自己独一套的评价标准,其中第一条便是,他既娶了张氏女为妻为后,那张家,自然便是当之无愧的“自己人”了。
承恩侯府张家这一庞然大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便是被光宗皇帝自己一口一口给喂大的。
后来光宗皇帝喜爱元淳贤妃诞下的六皇子,想废嫡长而立庶弟,折腾几次都未能成行,其中承恩侯府张家出力多矣。
光宗晚年,未尝没意识到张氏之祸,抬举元淳贤妃与淮南王,兴许也有制衡之意,但终究人年轻时候就不是个聪明人,老了更不会强到哪里去。——光宗空有抬举淮南王以制衡张家之意,偏偏最后即位的又?还是东宫太子。
且恰恰正因为这着?,反叫得后来靖宗即位后,更不好随意对母舅家动手。
再怎么说,那也是在夺嫡路上?出过大力的“自家人”,纵是要卸磨杀驴,也得?缓缓再卸、博个好名不?是?
狡兔死,走狗烹……淮南王母子都还没死呢,怎么好随随便便对承恩侯府动手呢?
且太后与靖宗之间,比之今上?与太后,还是更要有那么几分母子亲情在的。
靖宗既不好直接对张家动手,便也有样学样,努力扶持宋偓,妄图以妻舅家来制衡母舅家。宋偓这?一路走来,登临宰辅,位极人臣,靖宗皇帝出力多矣。
现而今光宗去了、靖宗毙了,可张、宋两家的人全都还活得好好的,留给今上?,便净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恶麻了。
而今上?从一个久不?涉朝政的九皇子、瑞王殿下,到突然登临大宝,君临天下,接手大庄四境之内的军政内务,不?过两年尔。
今上?太年轻了、也太稚嫩了……由不得?朱泓默在意识到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时,不?去万念俱灭、心如死灰、连对皇帝都生不?出分毫的期许、依靠来。
“我曾祖告老前是先光宗皇帝的臣子,但实则一直为太子殿下、也就是后来的靖宗皇帝做事,”朱泓默闭了闭眼,轻声与陆琦道,“所以我一开始的时候,最怀疑的其实是淮南王与镇北侯一脉。”
但这?些日子与重熙接触下来,至少已经完全打消了朱泓默对重家人的怀疑。
而就朱泓默当下捕捉的只言片语,单以时间论,朱家人惨死的时候,淮南王那边尚且自顾不?暇……当不?会是他。
“当我天真也好、可笑也罢,但我确实觉得?,宋相其人,”朱泓默抿了抿唇,轻轻摇了摇头,只道,“曾祖到底与他共事一场,他纵然有把柄落到曾祖手中,也当远不?至于非要去,灭人满门。”
陆琦皱了皱眉,只审慎道:“这?些话朱四公子当与陛下说去。”
“不?,我绝不?会在陛下面前替他宋家人再说上半个字的好话,”朱泓默双目通红,寒声冷厉道,“枉我曾视宋相为师为长,朱家惨案,他纵然没有插上?一手,也必然早有风闻、袖手旁观……他们两家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我迟早要将他宋偓拉下宰辅之位,待他来日沦为阶下囚,一字一句地逼问他,可曾‘悔’过。”
“我说这些,只是想提醒陆大夫,”抢在陆琦开口前,朱泓默复又?整肃颜色,面无表情地续道,“太后姓张,可太后也是,皇帝的母亲。”
“朱四公子觉得?,堂堂一国两朝太后,”陆琦勾了勾唇角,一副不怎么在意的嬉笑模样,“会愿意纡尊降贵来为难我小小一介布衣大夫么?”
“而今您已不?是布衣,”朱泓默委婉地纠正道,“且纵然现在不会,待在下金榜题名之日,今日之借住,难说来日能瞒到何时。”
“豁,好大的口气,”陆琦懒洋洋地扬了扬眉毛,却知道“科场高中”于朱泓默这?种?水平而言,或许真还就是信手拈来的事,倒也没有揪着这?个打击对方,只掐着?指头算了算,轻轻地“啧”了一声,有些不?怎么高兴地估测道,“也就是说,如果以最坏的结果、你一入考场便被张家人发现论。从现在到下月初九,我也就还有二十来天在太后面前表现一二,至少得?露些能让她老人家舍不?得?砍了我脑袋的独门绝技来?”
这?话说得虽然为难,但语调大有漫不经心之意。
朱泓默听得微微一愣,他本心只是怕太后因张、朱两门事,对陆琦怀有恶意而陆琦本人却不知,故而出言提醒一二罢,但——
“陆大夫若能得太后宠幸,”朱泓默深深地凝望了陆琦一眼,惜字如金道,“于你我,大幸。”
“于你,”陆琦懒洋洋地纠正他道,“与我可没什么关系……朱四公子,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你救了我的命,是我救了你的命。”
“你想怎么报仇都随意,麻烦靠边捎捎,别带累我下去蹚浑水行么?”
“还有,不?要以为你知道的这?些就是什么弥足珍贵的大料了,真有那么重要,宫里早派人来揪着你刨根问到底儿了,”陆琦伸了个懒腰,走过去拍了拍朱泓默的肩,附在他耳边低低道,“陛下派心腹钦差秘密下泉州,查一桩贪腐案子查到张侯的得?意门生头上,人因拒不?归捕论,已当场格杀。而今密折辗转回到洛阳,张侯闻讯,上?书告病在家,不?见外人……这些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朱泓默被陆琦话里话外毫不掩饰的轻讽鄙夷刺得脸色一僵。
“皇帝是比你小,但不?要以为他比你小,就一定比你傻到哪里去。至少,枢密南北院,三省六部,朝中没有一个养着是吃干饭的,”陆琦淡淡道,“这?天下终究还是裴家的天下,把你身上的清高自许收一收。好好为皇帝做事,总强过把眼睛绕着?后宫女人身上的那一堆裙带关系上?到处打转。”“你至少也该知道,张家、宋家,靠女人得?来的宠幸,终究都不是什么正路,”陆琦面无表情地警告朱泓默道,“既然没有做佞幸的心思,就不要总想着去抢了佞幸的道走……当今这?位,可不是光宗,也不?是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