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二场梦(1 / 2)
裴辞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又是在做梦了。
天很暗,雨很大,裴辞被困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奇怪盒子内,只视线可以轻而易举穿过面前那层透明琉璃,看到天际充满不详意味的橘红乳云。
乌云压城,阴雨漫天,极目望去,四下一片空空荡荡,除了密密麻麻矗立着的高楼怪物,再没有半片人烟。
像是被密不透风的雨帘层层包裹了起来,困于这与世隔绝的四方小天地之下。
周边有人不耐烦地轻“啧”了一声,重重踩了一下什么,裴辞立刻感觉到自己肩膀被狠狠勒了一下。
裴辞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有人,下意识偏过脸望去,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
虽然很莫名其妙,但裴辞确实是一下子就认出来。
——因为那实在是很一双极为漂亮、足以令人过目不忘的手。
裴辞的胸口骤然热了起来,心脏在其中猛烈跳动着,砰、砰、砰,一声复一声。
裴辞有些羞恼地红了耳垂,不过很快,他便又蓦然冷静了下来。
——因为他意识到:反应正如此之激烈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现在正坐在这里的那个人。
那个与自己一样被唤作“尘之?”的人。
身边人烦躁地按了几下什么,两侧不透光的浅灰琉璃缓缓落下,外间的烈烈暴雨斜打着敲在两人身上,有种细小而尖锐的痛感?。
身边人复又掏出一个长条形的奇怪板子,紧紧皱着眉,烦躁地在上面戳来戳去。
片刻后,那奇怪板子里报出毫无情绪的木然女声:“你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edispoweroff,pleasetryitlater。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
“滴——”的一声长音,是那根细长的食指重重点在了奇怪板子的红色圆扭上。
裴辞听到自己一个没忍住,冷不丁笑出了声。
身边人置若罔闻,毫不理会?,只冷着脸复按了几下什么,下一瞬,裴辞便感觉自己又慢慢地“动”了起来。
“卫秘书,”裴辞听到自己正用着一种原先从不喜欢的漫不经心语调,带着一股奇特而古怪的轻浮气,悠悠然道,“你说,这像不像是世界末日啊?极端气候、信号失联、道路受阻、恶劣的自然环境、空无一人的街道……我们今天要是一起死在了这里,你心里会?不会?有点遗憾失望啊?”
卫斐面无表情,只重重踩下油门,在暴雨中飙出一道漂亮的半弧。
“后悔于,”裴辞感?觉到自己在竭力去表现出一副并不在乎对方答或不答的从容模样,明明隐在下面的指骨已经用力到发白,面上却仍还只自顾自地嬉笑着道,“最后和你死在一起的……就只是一个我啊?”
“抱歉,我并不习惯去假设不会?发生的事情。”这回身边人总算是有了些反应,只面无表情地冷冷道,“我的职业要求里,也不包括帮雇主诊治心理上的疑难杂症。”
裴辞明显感觉到自己被激怒了。
但下一瞬,似乎是恼到了极致,他好像反倒已经释然看开?了般,只余满心满腔的无力。
静静沉默半晌,裴辞听到自己总算是恢复了以往正常的语调,不负浮夸,只平平淡淡地问了句:“这几年,你过得?还好么?……同桌。”
——裴辞这才恍然自己方才为什么觉得?先前那语调奇特而古怪了……无他,言不由衷,硬是装成那样,便如垂髫稚子偷穿大人朝服、内外命妇画了戏妆上台,可不得?听起来奇奇怪怪的嘛。
这一回,身边的人沉默得?更久了。
爆裂的雨珠连绵不断地砸了两人四周的琉璃窗上,周遭景象飞速倒退,模糊成一团晕染的光影,在恶劣天气的映衬下,更显得扭曲而恐怖。
但裴辞的心却陡然平静了下来。
甚至连方才问出那一句时的伤怀落寞都浅淡了许多。
——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双白皙修长的手,那双方才一直稳稳握住身前圆形盘的手,轻轻地、微微地、细细地抖了起来。
值了,裴辞感?觉到自己蓦然就认了命,反反复复的,脑海里只想着这两个字,值了。
他就像是一个人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的孤客,走到筋疲力尽、饥寒交困,渴得喉咙嘶哑至只吐得?出“嗬嗬”的杂音,累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栽倒在漫天黄沙里长眠不起……然后,在闭眼之前,看到了于沙漠中悄然绽放的一株昙花。
虽是转瞬即逝,但此生此世、此行此苦,似便已全然满足。
片刻后,身边人终于开口了。
“也还行吧,就这个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身边人冷淡着眉眼,喉咙不太舒服般轻轻咳嗽了两声,声线略带沙哑道,“运气好,刚上大学就遇到了回母校再深造的华总,机缘巧合一起做了几个课题,华总觉得?我还算是个可造之?材,就提了我在身边做事。本科一毕业就安排我进了沉氏,在同学里面算很不错的了。当然,也看和谁比。后来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了,更没什么好说的,都是很无趣的打工仔日常。”
“倒是您这种生来就含着金汤勺的资本家二代,”卫斐别过脸,似笑非笑,虽是略带嘲讽的语气,但整张脸似乎都因为这一点不算太友好的情绪而莫名生动了起来,再不复先前的冷若冰霜、凛然不可亲近,还很有心情地与裴辞开?玩笑般问了一句,“国外的月亮真比国内圆么,沉同?学?”
裴辞感?觉到自己摇了摇头,冷冷地吐出五个字:“不,一点也不。”
卫斐忍笑般扯了扯嘴角,复又重新转回头去,目视前方,云淡风轻地轻刺了一句:“那怪得了谁,当年说好一起考A大的,某些人自己觉得?道阻且长,先一步跑去国外当了逃兵。”
裴辞沉默了很久。
卫斐也安静了片刻,然后分外轻蔑地吐出了八个字:“背惠怒邻,弃信忘义。*”
裴辞却反而感?觉自己猛然开心了不少。
“‘邻’是什么?”裴辞听到自己高高兴兴地追问道,“是你么?我没考到A大去,你是不是生气?”
“不然沉二少那时候还一起受过哪个邻的‘惠’?”卫斐面无表情地冷冷笑道,“难道我还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么?明明前一天说得?好好的,月考再进一百名就如何如何,第二天直接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了……差点要以为是某人复习得?太差,考都不敢考了。”
“当然有,”裴辞这一句的音调软得能滴出水来,只微微笑着愉悦又怅然补充道,“我只是先前一直都以为,我努不努力、考不考得?进A大,对你来说,都是可有可无、毫无所谓的一件事。”
——乃至于我这个人都一样,裴辞听到自己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卫斐咬了咬唇,有些生气地朝他瞥了一眼,里面的情绪闪得飞快,快到裴辞看不明晰,只听得她很是恼火地补充了句:“就是给学校里那只流浪的狸花猫喂食,坚持不懈地喂大半年下来,哪一天猫突然找不见了,也该心急生气的吧。”
裴辞抿了抿唇,霎时有些乐呵不起来了。
“其实我考过了A大的分数线,”裴辞垂了垂眼睫,轻轻道,“高考前一个月,我瞒着家里一个人偷偷跑回了国,靠着与大姨软磨硬泡拿回来了的学籍,参加了那年的高考。”
“那是我活到十八岁,做过最勇敢的事情,”彼时的惊涛骇浪,均已被时光无情冲刷而过,现今回忆起,裴辞竟也能平静而淡漠地随口提起了,“也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世上的事情,也许真的还是可以靠自己努力就做到的。”
“那最后为什么没有去?”卫斐的音调明显扭曲了几度。
纷乱记忆撞入裴辞大脑、万般情绪冲入裴辞胸腔,酸苦辣咸,愁怨恨怒……唯独没有甜。
最后的最后,他也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故作释然地答道:“你说得对,终究还是因为我自己太无能了吧。”
十八岁,刚刚成年,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年纪。拼尽一切、竭力所有得?到的回报,在大人眼里,轻而易举便可以撕个粉碎。
那可真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在绝对的强/权与暴/zheng面前,再说什么、做什么、争什么……皆是枉然。
卫斐紧紧地抿住唇,与什么生气一般,死死憋着,很久都没有都吐出半个音。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想得不太明白,”良久后,裴辞听到还是自己先一步主动扯开了话题,故作轻松道,“同?样是爸爸的孩子、沉家的人,你读书时候一开?始那么讨厌我,怎么换成沉华,就完全不一样了呢?”
卫斐默了默,轻轻扯了扯唇角,不无嘲讽道:“也许是因为华总比你大了十一岁,更有威严些?”
裴辞抿了抿唇,心里立时非常之不高兴。
——年纪的大小,又不是他自己能选择的……
“你不会?真信了吧?”卫斐瞥了他一眼,颇有些一言难尽般无语道,“我信口胡说的。”
“真要说的话,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卫斐不自然地轻轻敲了敲面前的圆形盘,沉吟片刻,淡淡解释道,“我只是曾经很嫉妒你罢了。”
“沉同?学,不是谁都能有那运气、有个名字叫‘沉骏琛’的爹,仇富懂么?有一个你这样好命而不自知的同?学在身边,就是引人犯罪呀。”
“你从来没有讨厌过我。”裴辞却只听到自己呆呆地重复了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