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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眼光一时集中在张庭身上。只见他额头青筋暴露,声嘶力竭地申辩,说第一任妻子乃是因为在自己任和县县令之时,被豪强羞辱后上吊自杀,而现任则是暴病身亡。跟他和曼儿没有关系,说完又砰砰砰磕头,请陛下明鉴。
当下就有人问了,说你那庶子庶女又没有养在正室名下,凭什么结婚嫁娶都能得正室的嫁妆。正室可有个女儿呢,那嫁妆怎么也轮不到妾生的儿女吧。
也不知是不是气疯了,张庭居然在朝上对着那位同僚咆哮道:“此乃我家事,与尔等何干?”
楚昭简直目瞪口呆,心中不由大为感慨,看来清廉值并不代表人品。
用人实在是门复杂的学问,自己且有得学呢。
但他也不能当庭就处治张庭。因为张庭毕竟算是寒门清流的代表人物。今日的朝争,虽然看似只是一件小事,触动不了崔景深这棵大树,也不影响改革的大局,其实一个处理不好,在郭全离开的当口,可能引发寒门对崔景深的不满,导致改革派内部出现裂痕。
而且张庭到底不是傻子,他今日敢对着崔景深甚至陈参发难,要说他背后没有主使者,楚昭绝对不能相信。张庭不过小人物,当务之急是找到在背后放冷箭的人。
与之相比,张庭家后宅的那点争斗,虽然十分恶心人,但也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了,处不处理只是上位者一句话的事情。毕竟对于皇帝来说,臣子若是完人,才是他们的心头大患,有些私德上的毛病,用起来反而更加顺手。
所以楚昭想了想,就采取了冷处理,将张庭参崔景深,覃宏参张庭的折子都暂时留中不发,又对着几位大臣温言安慰一番。
下了朝,皇帝先走,大臣接着便三三两两散去,这时候就能大致看出朝中的派系了。崔景深大步在前,身后跟了一群唯唯诺诺的大臣。
林轩看到这副场景,有些感慨朝堂上风向变化之快——纵然并非崔景深刻意为之,权倾朝野之势已成。而且原本最为看好,也最为防备的韩起,却已经提前陨落了。对命运的起起落落已经淡然处之的老人,此时也不由满心都是唏嘘感慨。
因见崔相今日面色阴沉,料想他因庭上之事生气,群臣皆如鹌鹑一般,更没有一个敢走在他前面或者与之并行。
崔景深走到安门宫墙下头,正待上马车的时候,却被人唤住了。
“晚来天欲雪,崔兄可愿与我小饮几杯?”卢恒一身深红色的朝服,微笑地倚靠着背后的城墙。
崔景深一见是他,微微缓了严厉的神情。
卢恒,崔景深还有楚昭可算是竹马竹马。今上潜邸时期住在上方山,有一点时间的境况十分艰难,那时候崔景深也住在山上,教导楚昭读书,卢恒每日无所事事,三人便时常小聚。
虽然出生世家,但三人都对当时的时局很失望,为国家忧心忡忡,彼此之间就很有共同话题,免不得相互抒发自己的远大抱负,而且“相期以相业”。
涉世未深时结下的友谊,在心还没有冷硬之前感到的温情,都是会影响人一生的东西。
因此,在元嘉初年的时候,崔景深和卢恒这两个不论是家世还是才学,都堪称势均力敌的世家才俊,在政坛上的确称得上携手治国,与皇帝君臣相得,一起开创了新局面。就算楚昭有时将崔景深或卢恒派出去外任,三人间也是书信往来不断,所谓”各相望不忘”。
然而好景不长,北边突然出事了。
元嘉二年暮春时节。草原上因为一个女人爆发了一场大战,犬戎正式分裂为东西两部互相攻伐。密宗和旧教之间也不停地互相刺杀。时任右贤王的赛也亲王一举打败了左贤王,然而却在和大萨满最后的决战中双双跌入祁连山悬崖。赛也亲王身边的侍从封锁了消息,大楚北边的情报网也遭到不明势力的打击,一时反应不及。
当然,原本犬戎皇族的内斗对中原王朝并没有什么影响,但卢恒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的确是被吓到了。卢恒当时已经完全执掌卢家,有了自己的情报系统,又受楚昭宠信,自然知道赛也亲王就是大将军韩起!
果然,过不几日,就传出大将军带人孤军深入犬戎,大破王庭,之后却因为后勤补给跟不上,被人围攻,最终埋骨他乡的消息。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卢恒第一反应不是开心犬戎对大楚的威胁减小,而是下意识的担心寄奴,赶忙去宫中求见。理所当然没见着。
韩起在北边势如破竹,功劳几乎要震动寰宇,这一次失败明面上归因于后勤补给跟不上。因为刘岩是崔景深的徒弟,导致军队一系的势力将矛头对准崔景深。甚至连楚昭都因韩起的死对崔景深起了疑心。
那段时间崔景深在朝中很受排挤,几乎算是半赋闲的待罪状态。
然而不过几日,形式却又峰回路转,奔流直下。
——皇帝病了。病得很重。听说一贯勤政的新皇病到连朝政都不能理的地步时,卢恒终于忍不住,跑去宫中求见。
大明宫飘散着浓郁而苦涩的药香,皇帝却没有在屋里。苏溪眼眶晕红,带着卢恒去了小花园的凉亭里,大楚的君主正斜倚着栏杆,对着手里的一只木头雕刻的胖龙发呆。那眼神怎么说呢,几乎叫卢恒落下泪来。那一刻,卢恒真的很嫉妒韩起,能够被这样的人深爱。
想当年韩起在他们身边只能行奴仆事,顶多担当侍卫的功能而已。每每三人聚会,甚至都不能入座。谁知几年后,一个军奴出身的将军之死,几乎打散了大楚的权力核心。
陛下看着手里的木雕,面色如常地问道:“九渊,外面的事情就靠你了。我再病一天,再病一天就能好起来。”
卢恒皱着眉头,问他:“那个犬戎奴到底哪里好?值得你连正事都不顾了。”
料峭春风中,连嘴唇都苍白得叫人心碎的少年天子微微低头:“他没什么好,偏偏我就是喜欢。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不论那个人是犬戎奴还是大将军,其实又有什么关系。这一回,楚昭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纠正他的叫法,说完这番话,只是捂着胸口不停的咳嗽。
卢恒看到楚昭捂嘴的鲛绡上一点血红,心狠狠疼起来。他已经理不清心里的思绪,只想做点什么让面前的少年不要露出那样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鬼使神差的,卢恒踏前一步,脸上微现红晕:“寄奴,我哪里都比他好,要不要,考虑我看看。”
楚昭一愣,继而摇摇头:“九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说笑,我已决定要立阿起为后,如果不想自己被写成佞幸,最好和我这样荒唐的皇帝保持距离。”似乎并没有把卢恒的话当真。
卢恒正色道:“微臣愿意抚慰陛下的伤心,即便是做佞幸也无所谓。”
楚昭沉默了半晌,方缓缓说道:“九渊,寡人真的没事,伤心一下下就好了,你不用为家族牺牲到这个地步。况且,你喜欢的不是卫霁那类病弱才子吗?”
似乎头很疼,说话中间,年轻的王者一直不停地用手揉额头:“别看寡人现在生病,也不想吃饭,其实并没什么大碍。”
看一眼那张沾染点点红梅的鲛绡,卢恒坚持道:“微臣是认真的。”
消瘦的皇帝或许被臣子这样逾矩的行为激怒了,卢恒看到他停下揉着太阳穴的手,突然抬起头,那眼神几乎让卢恒感觉自己心中一切隐秘都无所遁形,丝毫没有觉察到双方迅速缩短的距离。
等回过神来,发现陛下那张叫人目眩神迷的脸已经凑了过来,作势要亲,卢恒觉得自己的心漏跳一拍,鼻尖都红了,头却往后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