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交集(超肥(2 / 2)
陆老夫人与陆大夫人陆二夫人都是妆扮一新,领着同样妆扮一新的一众姑娘们早早便等在了荣泰居的敞厅里,今日乃是请吃年酒的第一日,有分量的客人一般都是今日来贺,其中必定不乏与陆老夫人身份辈分相当的,马虎不得。
众姑娘又以陆明凤和陆明珠最为显眼,二人一着玫瑰红净面妆花禙子,衣角和袖口都绣了大朵大朵的玉芙蓉,耳边一对掐丝小灯笼耳环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轻轻摇晃,说不出的妩媚动人,一着缕金挑线百蝶撒花裙,戴鸾鸟展翅金步摇,眉眼间与生俱来的傲气与大红的衣裳相得益彰,恰如那春兰秋菊一般,无形中便将其他姑娘的风头都给压了下去。
被这两人压下风头去,其他姑娘也就罢了,惟独陆明雅满心的不忿,本来她今儿个也穿了新做的衣裳戴了新打的首饰,满以为能大出一回风头的,谁知道又沦为了陆明凤和陆明珠的陪衬,她不敢抱怨陆明凤和陆明珠,于是只能将矛头对准了陆明萱和陆明芙,向自己的贴身丫鬟有意用压低了却刚好够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也不知道祖母怎么想的,竟让她们两个也跟我们一块儿出来见客,待会儿客人问起她们是什么身份时,可该怎么说?”
可惜陆明萱与陆明芙根本不理她,就跟没听见她的话一般,只管含笑小声说着体己话儿,所谓“鄙视的最高境界是无视”,就不信她们都摆明了视陆明雅为空气了,她还要上赶着来找不自在。
果然陆明雅虽被二人气得半死,但二人不接招她也无法可想,只能狠狠剜了二人一眼,移开了视线,自与陆明欣说话去了。
定国公府身为本朝开国四公之一,素来圣眷颇隆,如今的当家主母又是当今皇后娘娘的胞妹,还有一位长公主儿媳,自然算得上京城数一数二的豪门勋贵,因此今日来吃年酒的客人着实不少,不但将原定的十五桌席面全坐满了,又加开了几桌,才堪堪应付过去。
陆老夫人有意抬举陆明萱和陆明芙,为二人以后说亲造势,遂一直将二人带在身侧,别人问起二人的身份时,便说是族中孙女儿,看着好特意接来身边养活的,与自己的几个亲孙女也不差什么了,请大家千万多多关照云云。
她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众客人自然不会不买账,且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面上待陆明萱和陆明芙都一副和蔼热情的样子,以致一天下来,姐妹两个光收见面礼都差点儿收到手软。
之后几日客人再来贺时,陆老夫人便泰半不见了,只待在自己屋里或是与几个族中相得的老妯娌闲话,或是与一众孙女儿赶围棋抹骨牌取乐,倒也不难打发时间。
如此过了几日,国公府的年酒请完了,陆大夫人陆二夫人等人又忙着去别家吃年酒,十次里倒也有七八次是带着陆明凤等人一块儿去的,也曾邀请过陆明萱和陆明芙,却被陆老夫人给推了。
陆老夫人想的是,如今她姐妹二人年纪都还不大,说亲也不急于这一时,尤其是陆明萱的亲事她心里已约莫有了主意,而定国公府的人会去吃年酒的地方,自然都是与定国公府地位相当甚至地位更高的人家,便是她再抬举陆明萱与陆明芙,她们也是绝不可能嫁到那样人家去的,实在犯不着现下便让二人去当其他孙女们的垫脚石,若只是给她们垫垫脚也就罢了,好歹也能长点见识,可若是不慎出了什么岔子或是被人算计了去,就真是悔之晚矣了。
在这一点上,陆明萱与陆老夫人想到了一块儿去,与定国公府地位相当的人家她们姐妹俩是绝对嫁不进去,且她也没想过要嫁进去的,既是如此,她们又何必上赶着去找不自在?来定国公府吃年酒的客人们对她们客气,并不代表去其他人家吃年酒的客人们也会对她们客气,反倒更可能轻视甚至是侮辱她们,更何况定国公府内部忌恨她们姐妹的也是大有人在,明知内忧外患还非要去自取其辱,那是傻子才会有的行为,陆明萱上辈子已当够了傻子,这辈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倒是陆明芙为不能跟陆大夫人等人出去见一番世面颇为遗憾,不过在陆明萱如此这般劝解了她一通后,她也就释然了。
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年便算是过完了,国公府的姑娘学堂也重新开课了。
过去几个月以来,陆明萱利用每次下课后的空闲时间,已以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问题问得兰素心颇有些招架不住,算是基本实现了她的初衷——一定要问得兰先生见了她便“怕”她才好。
所以此时此刻,难得一个休沐日,陆明萱却并没有休息,而是正站在国公府设在内院与外院之间的藏书楼“九省楼”的院门前,却是兰先生疲于应付她之后,索性把她给支到了藏书楼来,让她自己找书看去,还建议她可以多读史家笔录经义理学之类的,说是‘读史书可以明智’。
于是陆明萱便来了。
对于定国公府大名鼎鼎,不止是在勋贵圈子,甚至是在皇室乃至整个京城都颇有名的藏书楼九省楼,陆明萱上一世虽在国公府住了六年,却一次也不曾踏足过,只知道九省楼很有名,里面藏了许多书,却是当年本朝开国皇帝破城时,各大将领都只顾着抢财物,惟独定国公府的先祖不知道怎么想的,一进皇城,便直扑向御书房,抬走了许多古籍和孤本,至后来开国皇帝坐稳了宝座以后,便以一些明目,从众位大将手里要回了大半财物充入国库,只有老定国公抬走的古籍和孤本因不在册上,便没有被要回去,成为了如今九省楼的镇楼之宝,甚至连皇家藏书阁都及不上。
九省楼名为楼,顾名思义,自然少不了楼,乃是一片三进三层的建筑物,第一进藏书最多,从经史子集到诗书画册再到野史话本,可以说是应有尽有,管理也最为松散,上到国公府的一众主子,下到蓄养的清客相公并下人们,再到外来的亲戚好友,都可以随意进去借阅书籍,若要将书籍借走,只需留下姓名签字按手印即可。
与之相反的第三进管理却最严格,除了老国公爷和现任国公爷陆中冕有资格随意出入以外,连陆老夫人和嫡长子、未来的世子爷陆文廷也轻易别想踏足。
剩下第二进则介于第一进和第三进之间,虽没有似第三进那样收录着各种珍稀的古籍孤本并国家大事家族秘辛,但出入却相对自由得多,外府的人并下人是进不去了,对国公府的主子们并寄居的客人们却是随时开放的;也没有第一进的藏书多,但藏书的价值却普遍比第一进的高,譬如第一进藏的书画是拓本,那第二进藏的便是正本,再譬如第一进的书有书局出的经义,那第二进的便附带着收录有名人注解的经义。
自初步了解了一番九省楼的构造以后,陆明萱便将自己的目的地定为了第二进院子,那里她可以随意出入,人又不会太多,正是适合读书的好地方。
陆明萱在九省楼恢弘而不失古雅的大门前静立了良久,才在同行来的丹青“姑娘,这里人来人往的,咱们要不先进去?”的催促声中回过神来,举步走进了九省楼。
主仆二人并没有在第一进院子多做停留,只随意看了一下四周的坏境,便经圆润的、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蜿蜒前行,径自经穿堂进了第二进院子。
因防着有年轻一辈的主子们来看书借书,九省楼第一、二进院子从管事到看门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嬷嬷,两进院子还各配一个年过五十的男清客,却是为了登记借书的人都借走了哪些书,老嬷嬷们会认字会写字的又有几个?
是以陆明萱主仆方一进到第二进院子,便有两个老嬷嬷迎了出来,屈膝行礼后,恭敬的将陆明萱引至了正楼门前。
陆明萱示意丹青给了二人一人一个荷包后,才打发了她们,然后上前一步推开厚重的雕花松木门,迎面便是一阵淡淡的松木香,九省楼三进院子的所有书格皆用的是松木,虽花费不菲,于防蛀防潮却是大有用处,所以九省楼的书籍才会几十上百年下来都完好无损。
抬脚跨进门,看着面前整体排列,一眼根本望不到尽头的高约一丈的书格,陆明萱不由无声的倒吸了一口气,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九省楼会有很多书了,却依然没想到会多到这个地步,这还仅仅只是第二进院子的一层楼,整个九省楼九分之一的藏书而已,她便是日日苦读不辍,有生之年也看不完这些书的一半罢?
不过能读多少是多少,她又不是为了读书而读,而是为了学到更多的东西,不是有先贤云“半部论语治天下”吗,她虽没有先贤的本领,却自问有先贤的耐心和毅力,所以看不完九省楼的书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能将她读过的书都读懂读透,那便足够了。
陆明萱下定决心以后,便不再多耽搁,就近拿起一本书便翻开了,却见里面的纸张都已有些泛黄,而且字里行间随处可见用蝇头小楷写的批注,有些是对于文章某句话的见解,有些则是对文中观点的反驳……本是就近随意拿起的一本书,谁知道看着看着,陆明萱竟放不下手了,一页一页的翻着,不禁佩服批注之人观点之独特犀利,真是受益匪浅。
不知不觉已近午时,陆明萱方放下手中已翻完的书,闭上眼睛细细品味,心中一片清明。
自那日以后,陆明萱便整个儿沉浸在了书海里,只要一有空闲即往九省楼跑,不但在那里看书,还把看不完的书借回空翠阁继续看,几乎不曾达到废寝忘食、通宵达旦的地步。
如此一来,屋里的人和事陆明萱自然也无暇去管了,好在丹青的确是个有本事心中有丘壑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使得伴香与伴琴不再排挤她要她的强,在陆明萱要她服侍时,也不再拼命的往陆明萱跟前儿凑,反而会识趣的避开,给陆明萱和丹青留一个单独说话的空间。
丹青并没有回禀陆明萱她到底是怎么做的,陆明萱也没有问,她只要知道自己没看错人,自己自此总算是有了一个得用的心腹就够了。
几个大丫鬟相处得和谐了,屋里的事又有段嬷嬷管着,连杭妈妈都不敢有二话,本来过完年后陆明萱还一度担心陆老夫人会将段嬷嬷和桑嬷嬷自空翠阁召回去,为此还很动了一番脑筋,自己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陆老夫人将二人留下?
不想陆老夫人却召了两位嬷嬷去,亲口与她们说:“府里旁的姑娘屋里都是两位教引嬷嬷,惟独芙丫头与萱丫头是一个,我瞧过去几个月你们相处得倒也融洽,不如自此以后你们便留在她们屋里,替我看顾她们一些,将来她们有了好前程,自然忘不了你们的好。”
这话只差摆明了许段嬷嬷桑嬷嬷将来做陆明萱与陆明芙的陪嫁嬷嬷了,二人想着自个儿说得好听是宫里出来,定国公府重金聘来教规矩的嬷嬷,说白了就是在宫里已没有用处,所以才会被放出来的废人,家也是早已回不去了的,余生除了跟哪位姑娘出嫁到夫家,做一个体面的管事妈妈,再寻机收一个干女儿在膝下养老送终,又哪里还有更好的出路?
兼之这些日子与陆明萱陆明芙相处,发现这姐妹二人性子都挺好,绝无国公府姑娘们的半点骄矜,且瞧着也都是有自己主意的人,虽碍于旁支的出身将来只怕前途及不上国公府的正牌姑娘们,但瞧老夫人待二人的疼爱与看重,将来的前程也必差不到哪里去……于是都欣然答应了陆老夫人的要求,自此算是正式成了空翠阁的一员。
杭妈妈与吴妈妈先还以为二人只会在空翠阁待到年后,于是处处礼让二人,处处惟二人马首是瞻,谁曾想二人如今竟不走了,而以二人在陆老夫人跟前儿的体面和这些日子自家姑娘对二人的看重,以后哪里还有她们的汤喝?都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一夕之间便蔫了,自此说话行事也比先时越发的尽心尽力,就怕一个不慎为陆明萱陆明芙不喜,回了陆老夫人,将她们撵出空翠阁去,那才真是前程没有了,几辈子的老脸也丢尽了!
陆明萱将这些情形看在眼里,自然越发没了后顾之忧。
惟独陆明芙对她一有空闲便往九省楼跑之举很是不满,抱怨道:“见天价的往藏书楼跑,莫不是你还打算考在女状元回来不成?只可惜你学问再好,历朝历代都没有女子考举的先例,还不如多练习一下女红针黹,再不然跟着大夫人或是张嬷嬷学学如何当家理事也是好的,不然将来去了……,可如何是好?”
抱怨完,又幽怨道:“如今我要见你一面,还要先与你屋里的丫鬟说好了,才能见着,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得亏如今已不是我们刚进来那会儿,与谁都不熟,什么事都是两样一抹黑的时候了,不然我只能独来独往,日子可真是没法儿过了。”
陆明萱被她说得心下愧疚不已,自己这些日子的确忽略她不少,可她想要变强的心思又不能与她说道,只得讨好的笑道:“我只是这阵子忽然喜欢上了读书而已,姐姐别生我的气,等过了这阵子,我自然天天陪着你,就怕到时候你嫌我烦。”心里则在想着,看来自己以后得尽量少在九省楼读书,多将书借回来看了。
好在陆明芙也只是白抱怨抱怨而已,她如今与陆明凤和陆明丽也算是有了几分交情,空闲时常聚在一起或是下棋或是做针线,倒也不难打发时间。
去九省楼的次数多了以后,陆明萱不可避免便遇上了同样来借书的其他人,譬如凌孟祈,再譬如赵彦杰。
第一次遇见赵彦杰来借书时,陆明萱不由小小的窃喜了一把,她本来还发愁要怎样才能跟赵彦杰不露痕迹的搭上话儿,可以慢慢的了解对方,也让对方有机会了解自己,不想如今大好的机会就送到眼前了。
只可惜赵彦杰来借书的次数非常少,陆明萱去五次也不见得能遇上他一次,让丹青侧面打听一番后方知道,赵彦杰四岁便开了蒙,如今于学业上已是颇有小成,要不是他祖母去世他得守孝三年,明年他就该下场参加府试了,如今他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做学问并学习制艺上,就盼着四年后下场时,能一举通过府试和乡试,将这缺失的三年给补回来,自然也就抽不出多的时间来九省楼看那些在立志科举的人眼里的“杂书”了。
陆明萱只能暂时打消了与赵彦杰相互了解后日久生情的念头,反正她现在还小,赵彦杰也还有三年的孝要守,至少三年内不会谈婚论嫁,她还有的是时间。
倒是凌孟祈来的次数非常多,陆明萱几乎次次都能遇上他,且他看书的类型也很多,几乎什么都看,陆明萱见得多了,因忍不住问他:“为何凌世兄不跟着赵表哥学制艺,难道凌世兄志不在科举吗?”可他出身书香门第文官家庭,若不能在科举上脱颖而出,又哪里还有别的出人头地的法子?
凌孟祈被她问得一张俊脸慢慢染红,片刻方小声道:“我开蒙开得晚,当初因着……一些旁的原因,也不曾好好念过书,如今别说跟着赵世兄学制艺了,连先生讲的有些内容我都听得不是很明白,所以才想尽可能的多读一些书,不是有句话叫‘腹有诗书气自华’吗,假以时日,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跟上赵世兄的步伐,让我父亲以有我这个儿子为傲,让凌氏一族以我为傲的!”
简简单单几句话,却说得陆明萱心酸不已,尤其是在她看清了凌孟祈提及自己父亲,眼里一闪而过的那抹孺幕时,广平侯都那样对他,根本不拿他当儿子,等同于变相的将他这个儿子逐出家门了,他依然还念着自己的父亲,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有朝一日让自己的父亲以他为傲……她该为他可怜,还是为他气愤呢?
这一日,又是逢五一休的休沐日,陆明萱也在给陆老夫人请过安后,在与往常差不多的时间到了九省楼。
四下里扫了一圈儿,发现凌孟祈还没来后,陆明萱没有再多耽误时间,立刻动手挑选起自己接下来五日要看的书来。
她找得投入,以致凌孟祈什么时候来了也没发觉,还是站在书架下帮她捧着找到的书的丹青不经意瞥见了一抹阳光投在地上的倒影,发现是凌孟祈来了,屈膝行礼唤了一声:“凌公子。”,她方回过神来,却也只是半转身冲凌孟祈点了下头,微笑说了一句:“凌世兄来了。”便又转身找起她的书来。
浑不知凌孟祈因她那一笑,此刻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陆明萱今日穿了一身石蓝绣花半袖,月白中衣,下面配了一袭碧色湘水裙,十分的素净淡雅,因着开了年又大了一岁,身量也长高不少,瞧瞧已依稀有了少女的轮廓了,兼之她本又生得好,如今逆光而站,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说不出的明亮,说不出的耀眼,一瞬间便照进了凌孟祈的心里去,让凌孟祈呼吸困难心跳加速,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凌孟祈的异样陆明萱并没有发现,她仍投入的找着书,一边找一边还拿着笔偶尔在纸上写下只言片语,等找好一本后,再在高高大大的书架前来回走动找下一本,有时候她找得很快,有时候却要找很久,一般到了这时候,她就会自己搬上一张椅子踩上去,将顶上的那些书籍一本本取出来,一本本翻着,也不顾下面丹青看她踮着脚尖去拿书时紧张的模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丹青先发现了凌孟祈的异样,所幸她并没有往旁的方面想,只当凌孟祈是在想事情,因试探着小声唤了一声:“凌公子,您要不要去旁边坐会儿,奴婢给你沏杯茶去?”
方让凌孟祈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忙遮掩般的握起拳头抵在嘴边咳嗽了一声,道:“如此就多谢丹青姑娘了。”
丹青却并不就走,而是将陆明萱自椅子上扶下来后,才去了旁边辟为茶水房的耳房沏茶。
余下陆明萱想着自己的书已经找好了,因问凌孟祈:“凌世兄今儿要找些什么书,要不要我帮你一块儿找?”
凌孟祈不敢直视她的脸,微侧身子压低了声音道:“多谢萱姑娘,待会儿我自己找即可,倒是我昨儿个去了一趟积芳阁,小迟掌柜有话托我带给你,说是你前儿画的那些花样子如今市面上已有仿制的了,而且价钱还比我们的低,抢了我们不少生意,长此以往,绝对对我们大有影响,问姑娘可有什么主意?还说他通过这阵子的观察和了解,只怕接下来一段时间会很流行彩珠首饰,想趁现在先囤一批备用,问姑娘意下如何?”
这些日子因着彼此时常有机会见面,倒是免去了让丹青与虎子暗中递话的周折,积芳阁但凡有什么事,陆明萱与凌孟祈都是借着读书借书时,当面就说清楚了。
陆明萱早料到时日一长,市面上必定会出现她画的那些首饰的仿制品,这是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的,不然她也不会让小迟师傅一月只能推出她画的那些首饰样子的其中三件了,就是想着赚个时间差钱,她对积芳阁的要求并不高,一年能有个二三千两银子的出息,让她以后能有个退守之地也就够了。
倒是小迟师傅说的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会流行彩珠首饰之事引起了陆明萱的注意,她猛地想到,前世的确是在今年,京城很流行了几个月的彩珠首饰,只因彩珠首饰价值不高,大户人家的女眷们戴出去不免掉价,小户人家则不可能隔三差五就有银子来买首饰,即便是便宜得多的彩珠首饰,所以流行了一段时间便石沉大海,——陆明萱没想到小迟师傅的洞察力竟会这般敏锐。
她想了想,也压低了声音与凌孟祈到:“有劳凌世兄就这几日跑一趟,告诉小迟师傅,那些仿制品出了也就出了,我们也杜绝不了,横竖每月我们都会推出新首饰,那绝对是在别家先买不了的,你告诉他,下一次推出新首饰前,让那些老主顾先交一半的定钱,如此我们的出息便有保障了。至于彩珠首饰的事,你让小迟师傅全权拿主意即可,如今他才是积芳阁的掌柜,若事事都要我亲自过问,那他这个掌柜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凌孟祈一一应了陆明萱的话,才迟疑道:“我一直有个疑问想问萱姑娘,不知道姑娘可否为我解惑?”
陆明萱眉头微挑:“凌世兄但说无妨。”看他这般郑重的样子,不知道是有什么疑问要问自己?
凌孟祈吞咽了一下,才道:“照理说姑娘父亲健在,又得老夫人看重,家里虽不比国公府家大业大,却也颇过得去,何以姑娘还会费神费力的悄悄做生意,何以还会这般苦读不戳,总之就是与府里其他姑娘们都不一样呢?”
“凌世兄所谓的‘与府里其他姑娘们都不一样’,是指我没有像其他姑娘那样专心女红针黹,循规蹈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陆明萱不答反问,心里禁不住苦笑,她何尝不想像陆明凤等人那样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可她哪有那个条件,谁又似她那样她身份尴尬,头顶上时刻有一把利刃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落下?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可我跟她们都不一样,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必须要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才能保住自己,保住自己想要保住的人和东西,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不然总有一日,会有一个人,举手间便破坏了那些带给我满足的东西,顷刻间便会把属于我的一切都夺走,甚至包括我的性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要发生的事情始终都是会发生的,我若没有能力,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若有能力,虽不至于能叫它照着我想要的方向扭转,至少,我试过了,我努力了,那便再没有遗憾!”
这番话陆明萱藏在心里已很久了,可她谁都没有说过,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就对着凌孟祈说了出来,但不可否认的是,说出来之后她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至少心上那块大石不再沉甸甸的压得她连呼吸一下都困难,哪怕那块大石依然在原地,并不曾移开过分毫。
或许是因为凌孟祈的处境比自己好不了多少,所以自己在他面前,才会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也不必担心他会嘲笑自己,会觉得自己的话匪夷所思,会将自己的话告诉别人?陆明萱无意识的忖度着。
只是陆明萱虽然好受了许多,凌孟祈却不好受起来,他方才之所以问陆明萱那个问题,本来只是想尽可能多的了解她一些,尽可能拉进一点彼此的距离,哪怕他早已在心里告诫过自己,至少现下她不是自己能肖想得起的,可情感主宰了理智,他到底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然后他便后悔了,那样沉痛的表情,那样沉痛的语调,他从没想过它们会出现在一个才十来岁的、如花似玉的、娇生惯养的小姑娘的脸上,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有那样沉痛的表情和语调?还有她说的那句‘不然总有一日,会有一个人,举手间便破坏了那些带给我满足的东西,顷刻间便会把属于我的一切都夺走,甚至包括我的性命’又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正身处什么巨大的危险当中吗?那个要害她的人又是谁?难道她的亲人都保护不了她,所以她只能小小年纪便想尽办法自救吗?
凌孟祈忽然无比的痛恨自己,也痛恨时间,痛恨自己的一无所有无能无力,痛恨时间为什么不让他们早些遇见,那样他不说参与到陆明萱的生命里,至少也能知道她过去的生命里到底都发生过什么,总之无论如何都好过现在的一无所知有心有力。
不过凌孟祈满心的后悔并未能持续太久,便被陆明萱忽然出声打断了:“好了,不说这些事了,没的白影响了大家的心情。对了,凌世兄,之前我就一直想问你,你的武艺看起来很不错,是跟谁学的?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我觉着凭你的基础,只怕要以科举出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即便你成功了,只怕年纪也大了,不是有句话叫‘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吗,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可以走另一条路?”
陆明萱这些日子已侧面知道了一些有关凌孟祈在读书上天赋欠缺之事,听说国公府的先生宁愿面对才只六岁的六爷陆文运,也不愿多花时间在凌孟祈身上,所以她才会有此一说。
另一条路?凌孟祈暂时顾不得去想陆明萱到底身处什么样的危险当中了,皱眉接道:“我的武艺是偷偷跟家中一个老护院学的,还算是马马虎虎,我也想过靠这身武艺去挣一个前程,可……”
说着苦笑一声,“可我父亲说我们凌家世代书香,不但不肯去临州卫所为我举荐作保,反倒与卫所指挥使大人打了招呼,没有他点头绝不接收我,不然我也不会……走投无路,进京投奔国公府了。”
陆明萱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她简直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广平侯那样的父亲,他既然不喜欢凌孟祈,既然十多年来都对凌孟祈不闻不问,那为什么不不闻不问到底,让他凭自己的本事给自己挣一个前程去?既不肯自己为儿子谋一个前程,也不肯让儿子自己拼一个前程去,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又为什么要让这个儿子来到这个世上,何不刚生下来就掐死了事?
除了心理有病,陆明萱实在想不出广平侯会这么对待凌孟祈的第二个理由了,不可思议之余,还有满心的后悔,早知道她就不该为了转移话题提及这个话题的,凌孟祈在临州若不是实在找不到活路了,又怎么会进京来?自己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实在有够嘴欠!
接下来的时间里,各有后悔各有烦心的二人都没有再说话,所幸丹青沏好茶端着点心回来了,二人于是就势揭过这个话题,吃了茶和点心后,已经找好书的陆明萱便先离开了,留下凌孟祈独自找着自己要找的书,心却早已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三月十五是陆大夫人三十五岁的生辰,虽不是整生,公婆也还健在,照理陆大夫人不该大肆庆生,但陆老夫人亲自发了话,陆大夫人素日管家辛苦了,很该与她摆上几桌酒搭上一台戏乐呵一日才好。
更兼宫里皇后娘娘一早便赏下了给胞妹的寿礼,那些素日和定国公府有来往的京都勋贵们闻讯后,都来给陆大夫人贺寿,是以饶是简办,到了那一日,国公府内院依然席开十五桌,还隔着水榭搭起戏台子唱起了堂会,热闹又喜庆。
陆明萱与陆明芙给陆大夫人磕过头拜过寿,呈上姐妹二人的寿礼——四双各绣了五个蝙蝠,寓意“五福”的鞋子后,便退回了陆老夫人身后侍立,并不趁机出任何风头。
这一点让陆大夫人十分满意,尤其是在看过二人素雅的妆扮过后,盖因陆大夫人事先已知道了自己的外甥,也是当今的大皇子待会儿会来给自己贺寿,到时候若被两个旁支丫头抢了自己女儿的风头去,她绝对会怄死过去;再看一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陆明雅,陆大夫人不由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她自然知道陆明雅事先不知道大皇子待会儿会来,可她扮出这样一副狐媚的样子到底是想给谁看呢?也不想想,哪家的正头夫人正头奶奶会喜欢她这样狐媚子的?若是坏了她女儿的好事,看她不扒了她的皮!
“安国公夫人携府上二夫人、四夫人并奶奶小姐们到——”
“信阳侯夫人携奶奶小姐们到——”
客人仍在陆陆续续的到着,陆明芙看着在人群里穿花一般招呼这个关照那个,却游刃有余丝毫不显慌乱的陆明凤,不由压低了声音与陆明萱感叹:“大姑娘可真是能干,我若什么时候能有大姑娘的一半能干,我便知足了!”
陆明萱还没答话,坐在榻上的陆老夫人已笑道:“等经过见过的事多了,你们自然也就有你们大姐姐那般能干了。”
“便是经过见过的事再多,我们也必定及不上大姐姐。”陆明萱想也不想便道,陆明凤那是定国公府精心培养寄予厚望的嫡长女,便是陆明珠尚且要差她一截儿,更何况她们两个?
陆老夫人笑道:“你们也不必急着妄自菲薄,再说春兰自有春兰的好,秋菊也自有秋菊的好,很多时候这两者都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陆明萱笑道:“我们不是在妄自菲薄,而是在说实话,您老人家……”话没说完,冷不防听得门外有人唱:“昌国公夫人携小姐们到——”,未完的话立时便如鲠在喉,再也说不出来了,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念头,贺夫人怎么会来,之前定国公府请吃年酒时昌国公府的人不都没来吗,今儿个怎么来了?
一时间只觉手脚冰凉,浑身僵硬,连自己身处何方都忘了。
还是陆明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没想到昌国公夫人竟这般漂亮,难怪会生出有‘京城双璧’之一美誉的贺大公子那样的儿子来,也不知道贺大公子会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及不及得上凌公子?”
陆明萱方回过了神来,嘴上虽附和着:“是啊,没想到贺夫人会这般漂亮。”心里却早已忍不住冷笑起来,陆明芙只看到了贺夫人漂亮的外表,又哪里会知道其漂亮外表下的那颗心到底有多狠有多黑?若是让她知道了,她还会这样盛赞后者吗?至于贺知行,他是长得人模狗样,可在她看来,却连给凌孟祈拾鞋也不配!
暗自腹诽着,陆明萱到底还是没忍住看了贺夫人一眼,只见后者一身浅青色洒金凤穿牡丹通袖衫,挽了流云高髻,其上珠钗穿插得宜,举手投足间更显得仪态万方,正是一个女人最美艳最绽放的年纪,也就难怪会让陆明芙看得目不转睛了。
但她的一双眼睛却非常温和,时时带着一股子暖意,当她专注望着你的时候,便会衍生出一种奇异的悲天悯人的感觉来,让你觉得她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陆明萱不由哂笑,她这位前世的婆婆实在是一位演戏的高手,只怕满京城都找不出几个人能望她项背的……她随即又无声的刻薄的冷笑起来,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笑自己未免太看得起自己,自己前世说穿了也就只是一个小妾而已,有哪家的小妾是有资格管夫主的母亲叫婆婆的?
快到拜寿的吉时时,定国公府第三代的爷们儿们在陆文廷的带领下,自外院进来给陆大夫人磕头来了,一同进来的还有陆大夫人的外甥们、安国公府的几位小爷。
这也还罢了,让众人都没想到的是,陆大夫人的另一位外甥,当今的大皇子慕容恪竟也来了,毫无疑问是今日最尊贵的宾客,当下众人忙都起身行礼问安不绝。
大皇子十七八岁的年纪,着一袭翡色蝙蝠纹锦袍,头上簪一枚白玉簪,眉目清俊,气度雍容,见众人因着他的到来纷纷起身下跪行礼,忙笑道:“大家请快起来,我今儿个原是为与姨母贺寿而来,若累得大家都因我的到来而拘束起来,可就是我的罪过了。”一边说,一边已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亲自搀起了上首跪在榻前的陆老夫人,“您老人家是长辈,连母后见了您尚且不肯受您的大礼,您这样岂非折煞我了?等母后知道了,还不定怎生怪罪我呢!”要往上座搀。
陆老夫人忙摆手笑道:“话虽如此,君臣有别,到底礼不可废,还请大皇子上座。”
大皇子却不肯上座,只是笑道:“君臣是有别,可长幼一样有别,您老人家再这般客气,我便只能告辞而去了,省得白扫了大家的兴致。”
陆大夫人笑着插言道:“母亲,您就坐下罢,大皇子也是您的晚辈,您若再这般客气,以后大皇子可真不敢走亲戚家了。”
陆老夫人这才笑道:“那我便不与大皇子客气了。”说完总算在上座落了坐,又请大皇子坐。
大皇子却不肯坐,而是坚持与安国公府的几位小爷们一起给陆大夫人拜了寿,当然,其他人是跪下磕头,他只是作了个揖,说了几句吉祥话便罢,陆大夫人虽是他的亲姨母,将来还会成为他的岳母,一样不敢受他的大礼。
待大家伙儿都拜完寿起来后,大皇子才笑向陆大夫人道:“表妹怎么不见?我临来前母后还说,好些日子没见表妹了,心里记挂得紧,让姨母闲了时多带表妹进宫去坐坐呢。”
他这话一出,在场众夫人奶奶看向陆大夫人目光里的艳羡之色便更盛了,谁都知道将来定国公府的大姑娘是要嫁给大皇子,甚至极有可能坐到最高那个位子的,陆大夫人可真是好福气,把天下的好事儿都占齐全了!
陆大夫人面上虽看不出什么来,心里却是不无得意,笑着回答大皇子道:“她这些日子帮着我管家呢,所以没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等忙过了这几日,我一定带她进宫给娘娘磕头去!”
姨甥两个说话时,旁人都安安静静的,无一人插嘴,是以早在听得有爷们儿们进来给陆大夫人拜寿时,便回避到了屏风后面一个小小宴息处的定国公府的众位姑娘和其他来做客的小姐姑娘们也都听见了二人的话,当下都挤眉弄眼的看面色酡红,娇艳得像一株盛放牡丹花的陆明凤,安国公府的一位小姐还轻推了她一把,促狭的低笑道:“听见了吗,大姑母记挂表姐得紧呢,只不知真是大姑母记挂表姐得紧,还是某人打着大姑母的旗号,在聊表衷肠呢!”
当然,有善意打趣或是善意看着陆明凤的人,就有满心妒忌满心不忿的人,譬如陆明雅之流,早在心里将陆明凤骂了个臭死,不就是会投胎,投到了大伯母肚子里吗,不然看大皇子会不会正眼看她,更遑论娶她?话说回来,大皇子长得可真好看,长得好看还是次要的,那通身的尊贵气派才真真难得,哪个女人这辈子要是能跟了他,还不定怎生幸福满足呢!
——因那屏风是镂空的,外面的人虽看不清里面的情形,里面的人却是能大概看清外面情形的,所以众小姐姑娘都看清了大皇子的长相。
陆明萱与陆明芙自然也看到了,陆明芙因与陆明萱咬耳朵:“大皇子这般人品气度,与大姑娘倒算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了!”
“……是啊,他们的确算得上天作之合了。”陆明萱仍有些心不在焉,只低声敷衍着。
彼时外面的大皇子与众爷们儿们已退了出去,眼看就要到开席时间了,福慧长公主与陆明珠才被簇拥着姗姗迟来,但又有谁敢说母女二人半句不是?不但不敢说,还得满脸堆笑的行礼问安,陆大夫人原是寿星的,反倒还要先给福慧长公主下跪行礼,好在福慧长公主没待她跪下,已命跟着的嬷嬷搀了她起来,又令陆明珠给她磕了头拜了寿,她心里方好受了些。
陆明珠给陆大夫人磕过头,起身后四下里扫了一圈,瞧得贺夫人与贺家的两位嫡小姐都来了,脸上立时带上了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上前几步给贺夫人行礼问安:“……好些日子不见您了,您一向身上好?”又与两位贺小姐问好,平易近人的样子,简直与素日面对他人时的倨傲判若两人。
旁人没注意到这个小插曲,对陆明珠和贺家众人都有心结的陆明萱却是想不注意到都难,不由在心里哂笑,自己上辈子到底蠢到什么地步,才会看不出陆明珠是多么的深爱贺知行,不然高傲如她,几时有这般放下身段讨好他人的时候?而又有哪个深爱自己丈夫的女子,是愿意与别的女子分享自己丈夫的?可笑那么长的时间里,那么多贺家人与陆明珠同在的次数多,自己竟一直没察觉到,到头来白丢了性命也是活该了!
想到贺知行,不免又想到今日这样的日子,贺夫人与他的两个妹妹都来了定国公府,想必他也来了,此时应当正在外院坐席罢?他一向温文儒雅,又见多识广,去到哪里都是众人关注的焦点,男女老少通不例外……陆明萱忙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出脑海,不是说好了不管是陆明珠还是贺知行,此生于她来讲都只是陌生人吗,怎么又为他们左右了情绪?!
有婆子来回开席的吉时到了,众人于是纷纷起身,说说笑笑去了旁边的水榭,今日的席面便摆在那里,戏台则搭在对面,大家可以一边吃酒一边看戏。
陆明凤有心提携陆明萱和陆明芙,将二人与安国公府的小姐们安在了一桌,且不论安国公府的小姐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面上待二人都很是客气亲热,还拉了二人的手问她们:“多大了?看些什么书?素日做些什么消遣?”之类,又邀请二人得了闲与陆明凤一块儿去安国公府做客,饶陆明萱满心烦乱的思绪,也被对方的热情所感染,一时半会儿间顾不得去想旁的了。
晚间待送罢客人,大家都散了回到空翠阁后,陆明萱两个月来第一次没有了看书的欲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觉满心的烦乱无处说,想了想,索性去了陆明芙屋里。
陆明芙已梳洗过,换好一身月白中衣打算歇下了,瞧得她进来,因问道:“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不看你的宝贝书们了?我可没你那份儿上进心,累了一整天,我早想歇下了。”
陆明萱摇了摇头:“心里有些烦乱,看不进去书也睡不着,所以过来找姐姐聊会儿天。”
陆明芙闻言,命人沏了茶来,将人都打发后,才问道:“那你想聊什么?我看你白日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了,你怎么了?”
陆明萱心里的烦乱根本不能与陆明芙说道,只得道:“也没什么,就是想起了爹爹,也不知道爹爹有没有找媒人上门,怎么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好消息传来……”
“妹妹,你相信我吗?”话没说完,陆明芙已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正色打断了她,“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必定不是这件事,必定还有其他事在困扰着你,我虽未必能为你分忧,但至少可以当一个合格的听众,让你倾诉一番,等你倾诉过了,再怎么说心里也能好受个一二分罢?当然,你若是仍不愿意说也罢了,你只要记得,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还有爹爹,还有我这个姐姐,我们永远是你的亲人,是你坚强的后盾也就够了。”
在陆明萱两世的记忆里,陆明芙从没有过这般语重心长,长姐如母的时候,所以陆明萱心里此刻有多激荡有多感动,可想而知,只是她心里的烦乱仍然不能告诉陆明芙,便只是柔声道:“我知道爹爹和姐姐待我好,我只是一时烦乱罢了,明儿自然也就好了,姐姐不必为我担心。时辰也不早了,我且回房了,姐姐也早些歇下罢,明儿还要早起上课呢!”
说完,不待陆明芙再说,已转身离开了陆明芙的房间,原本烦乱的心却沉静了下来,再不受陆明珠和贺知行的影响,老天开恩让她有幸重活一世,可不是为了让她被前世的仇人左右心绪,一天到晚沉浸在自怨自艾里的,她重活一世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改变自己在乎的人的命运,是为了让自己,也让自己在乎的人活得更好!
次日陆明芙起来后,见陆明萱已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方暗自舒了一口气,她不知道妹妹遇上了什么事,妹妹既不肯告诉她,那她也不会多问,妹妹如今比她聪明得多,想必自有其解决事情的法子,就像她昨儿夜里说的那样,不论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要当妹妹坚强的后盾,让妹妹没有后顾之忧即可!
于是姐妹二人仍如往常那般,该去给陆老夫人请安时就去请安,该去上课时就去上课,日子虽过得稍嫌单调,却也不失规律。
这日午时,陆明凤与陆明萱陆明芙下了学,像往常那般去陆老夫人屋里吃饭,方依序各自坐定,丫头婆子还未及上菜,就有丫鬟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回道:“回老夫人,大奶奶发动了,大夫人让奴婢来回您一声,请您别担心,那边自有大夫人坐镇,等大奶奶顺利生下小少爷后,再过来给您老人家报喜。”
丫鬟说完,行了个礼,便又急急忙忙的离开了。
余下陆老夫人哪里还有心情吃饭,虽说丫鬟说了自有陆大夫人坐镇,可陆大奶奶腹中怀的到底是定国公府第四代第一个孩子,国公府第四代的继承人,陆老夫人又岂有不看重的,对着陆明凤姐妹三个扔下一句:“我瞧瞧你们大嫂子去,你们只管吃你们的饭,不必等我了,吃完饭便各自回房歇着,别耽误了下午上学。”便扶着张嬷嬷慌慌张张的去了,远远的还能听见她的声音,“我记得我库里有一株百年老参?你让人即刻找出来,省得待会儿需要时再找白耽误时间……”
陆老夫人离开后,陆明凤也急得无心吃饭,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却是不能去陆大奶奶屋里一探究竟的,只能叫了自己的奶娘来,让后者代她瞧瞧情况去,瞧了之后立刻来回。
奶娘应声而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回来道:“稳婆说还早呢,大奶奶方才吃了一碗红糖鸡汤,现下正扶着稳婆的手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老夫人和大夫人都让姑娘不必担心,还说这样的事不该是姑娘过问的,让姑娘只等好消息即可。”
可话虽如此,陆明凤与陆文廷兄妹情深,又岂有不担心的,只到底不敢再使人去打探消息,便在屋里焦躁不安的踱来踱去,弄得本来不紧张的陆明芙和陆明萱也跟着紧张起来,下午的课索性都不去上了,使了丫鬟去告假。
所幸彼时阖府上下都已知道陆大奶奶发动的消息了,沁芳斋的师傅们自然也知道了,想着情有可原,便也没有怪罪众人不去上课。
整个国公府的紧张气氛一直持续到次日傍晚,才终于被打破,陆大奶奶顺利生下了国公府的第四代长孙,母子平安。
这样的大喜事自然远非上个月陆大夫人做个寻常散生可以相比的,老国公爷自得知了长曾孙是个六斤八两的大胖小子后,便亲自下令,不但洗三礼要大办,满月宴一样要大办。
整个定国公府上下都因老国公爷的这个命令而百般忙活起来,洗三礼也还罢了,只是针对至亲姻亲并有通家之好的人家,且未出阁的姑娘们还不便出席,是以当日定国公府虽热闹,给孩子洗三时,又有皇后娘娘使内侍来赏了两对金银锞子出来作为孩子洗三的贺礼,直把稳婆喜得都快飘上天了,却内外一共只开了十二桌。
可满月礼又不一样,这样的大喜事,别说与自家但凡有点交情的人家定国公府一律要送请帖去,别人来不来且不说,定国公府的诚意却要先摆出来,不然人家还以为定国公府是打算与自家绝交了;那些到了日子不请自来的客人也要事先考虑到,还有京城外的其他来贺喜的宾客的衣食住行同样需要考虑得面面俱到,事情之繁琐冗杂,绝对与去年老国公爷过六十大寿时有得一拼。
所以陆明凤和陆明丽等人又被陆大夫人叫了去帮忙理事,自然的,姑娘学堂也因此又停课了,至于复课时间,只怕得等到被老国公爷亲自起名为“希贤”的小家伙的满月礼过了去了。
对于学堂停课一事,陆明萱倒不是很在意,反正她如今最喜欢的课就只兰先生的课而已,其他课上不上其实无所谓,停课反倒给了她更多往九省楼跑的时间。
陆明芙因陆明凤等人如今跟着陆大夫人管家理事,她总不好跟着往陆大夫人跟前儿凑,学堂又停了课,实在难打发时间,百无聊赖之下,只好跟着陆明萱也去了九省楼。
奈何她对读书实在提不起陆明萱那么狂热的兴趣,也就一开始挑了几本志怪小说回去看,然后,便没有然后了,陆明萱又恢复了与丹青主仆二人单独去九省楼的日子。
不知不觉便到了四月下旬,陆希贤的满月之日也到了。
陆明萱想起上次陆大夫人生辰时贺夫人都带了女儿们来赴宴,如今定国公府第四代嫡长孙满月这样的大事,后者更没理由不来,便不想去前面花厅坐席了,省得又与贺夫人打照面,白影响自己的心情。
遂推说自己有些不舒服,让陆明芙把自己的贺礼,陆中显事先为姐妹二人准备好的一对赤金如意手镯带去前厅,待好说歹说送走不放心她的陆明芙后,便去了九省楼。
相较往日,今日的九省楼越发要安静几分,想是在这里当差的人很大一部分被抽去了前面帮忙,来读书借书的人也比往日少得多的缘故。
陆明萱给守门的婆子打过招呼后,径自进了第二进院子。
不想却有人比她先到了,彼时正背对着门,在专注的翻看着一本书,看背影像是凌孟祈。
想着凌孟祈处境尴尬,向来都是不怎么参与国公府的各类宴席的,今日自然也不例外,陆明萱并不疑有他,也压根儿没想过其人有可能不是凌孟祈,想也不想便笑着打招呼道:“凌世兄今儿个倒早,看什么书呢,这么入迷?”
那人应声转过身来,在自窗外斜照进来的晨光中逆光而立,目若点漆,顾盼生辉,嘴角还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略带嘲讪的微笑,不知道有多风流写意,——却不是凌孟祈,而是另一个陆明萱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刻遇见的人,贺知行!
陆明萱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浑身如坠冰窟,直至忘了呼吸,混乱成一片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贺知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和他明明还要四年后才第一次见面,怎么会今日就见面了?难道又是陆明珠一手安排的,可福慧长公主现下还活得好好儿的,陆明珠没道理发现她的真实身份,自现在就开始对她实施报复才是……可是也不对,若现在陆明珠就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凭福慧长公主的身份,要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困难不到哪里去,她又何需这般大费周章,将自己喜欢的人往别的女人怀里推?
难道,因为她的重生,所以有些事情也发生了偏差?那么这偏差会是怎样的偏差呢?是好还是坏?其他那些事情会不会也跟着发生偏差?
眼前这个春光灿烂,微风习习的早晨,笑得一脸风流和煦的少年和那个在漫天飞雪,天寒地冻,满眼血红的黄昏里扭曲着脸一去不复还,彻底断了她和她腹中孩子最后一线生机的狠心人的身影交织在一起,让陆明萱无法分辨出哪个才是真,哪个又是假,让她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出,只想声嘶力竭的问眼前的负心人一句“为什么”。
可在她问出口之前,脑中残存的那一丝理智险险拉住了她,她听见自己以恰到好处的惊讶声音问贺知行:“公子是谁,莫不是今日来贺喜的客人?那公子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才是,不然误了前面坐席,可就不好了!”
贺知行确实是来吃喜酒的,只不过不耐烦一众来宾都围着自己夸夸其谈,更不耐烦待会儿陆明珠又要使人给他送这送那,活像自己跟她有什么私情似的,——别人或许不知道,他自己却是知道的,别说他不喜欢陆明珠,没想过让她做自己未来的妻子,就算他对她有好感,以福慧长公主如今在皇室尴尬的处境,他也绝不会娶她,上头的人也必不会乐意看见他娶她的,除非哪日福慧长公主忽剌剌死了,没准儿还有这个可能,既然他怎么都不可能娶她,又何必要横生枝节?想着国公府的藏书楼对客人一样开放,而今日的藏书楼绝对是整个定国公府最安静的所在,所以索性避到了九省楼来。
却没想到,他都躲到这里来了,依然被人找了来,还用了那样蹩脚的搭讪方式……贺知行嘴角微翘,勾起一抹冷冷的弧度,道:“姑娘既知道今日客人多,就不该来这里才是,不然不慎被人冒犯了,一旦传扬开来,岂非有损姑娘的清誉?还是,这才是姑娘的初衷?”
一边说,一边拿饱含挑剔与不屑的目光居高临下看了陆明萱一眼,见她穿戴虽素雅,却眉眼玲珑,双眸潋滟,红唇嫣然,肌肤如雪,瞧着形容尚小,但已不难看出再大个几岁后,会是怎样的绝色,倒是比素日那些变着法儿往他面前凑的所谓大家闺秀们都要强上几分,眼里的挑剔与不屑不觉便去了几分,在心里道,难怪敢来搭讪自己,敢情是有几分本钱,只可惜年纪还是太小了些,不然自己倒是可以陪她玩玩儿。
初衷你个鬼!陆明萱没想到贺知行现下就已这般自傲自大了,强压下吐他一脸唾沫的欲望,淡声道:“公子还请慎言,我来我们陆家自家的藏书楼,自然不怕被人冒犯,倒是公子作为客人,不在主人家的陪同下便独身来主家的藏书楼,难道不觉得失礼吗?不过公子有句话倒是说对了,若是被人撞见我与公子同在藏书楼传言开来,我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丹青,我们走!”
说完,不待贺知行有所反应,已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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